从客栈出来，谢无涯并不知道萧莲舟要去哪，按道理，两人本应一前一后随行才对，但因为谢无涯习惯了与人并肩齐行，所以一时也没注意这个问题，道是萧莲舟似乎注意到了，却也并未提点。

两人行了一路，谢无涯并没什么话要与他说，便一直沉默，还是萧莲舟先问：“你到衍天宗已半年有余，可还习惯此处？”

“习惯。”

这是实话，上辈子他在这生活了好几年，自然习惯。

“自从将你带回宗门，我忙于宗务，还不曾问过你的功课和修炼情况。”

谢无涯道：“多谢仙君关心，弟子天资愚笨，功课修行都不得要领。”

萧莲舟道：“宗内弟子也并非都天赋异禀，勤学苦练之人比比皆是，你入门虽晚，却也不必自暴自弃，须知用功一事只要长久就好。以后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尽可随时来问我。”

谢无涯转头朝人看了一眼：“多谢仙君。”

一路再无言，他想起上一世，这个人也是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他，那时的他，听到这些殷殷关切之语，只觉得暖到心窝，可如今再听，竟再也觉不出当年半分心绪。

或许这就是物是人非。

重来一次，他谢无涯再不复从前。

思绪正在他处，身后突然传来马车疾驰的声音，谢无涯一回头，车马已近身前，他几乎本能般伸手将人揽到里侧，替人挡住马蹄车轮扬起的尘土。

两人都是一怔。

谢无涯反应过来，忙将放在人腰上的手抽走：“弟子失礼。”

萧莲舟看看他，莞尔一笑：“何处失礼？”

谢无涯没应，实在也不知该如何去应。

如果你曾真心爱过一个人，行止里就不可避免会刻上爱他的印记。而他谢无涯，爱了这个人十六载，护他萧莲舟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不觉得有什么自豪，只觉得悲哀。

为重来一次的自己感到悲哀，也为死在上一世的自己感到悲哀。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萧莲舟没想到他会沉默，好在旁边适时传来一个吆喝声：

“最新的话本子，好看的话本子，客官看看吧？！”

高亢的声音将谢无涯的神思带出来，原来是前面有个卖话本子的铺子，老板正立在高处揽客。

“山川风物、鬼怪异志、还有各种男女老少咸宜的话本子，各位都来瞧都来看。”

看人吆喝的起劲，谢无涯也抬脚走过来翻了翻，一看书名，好家伙，都是盛明朗爱看的类型。

萧莲舟也走过来，扫了一眼道：“这些书对你无甚助益，你若对书感兴趣，便去藏书阁看。”

谢无涯：“多谢仙君。”

不过，谢过之后，仍翻了翻跟前的书册，从中拣了几本游记和志怪小说，买了下来。

萧莲舟问他：“你喜欢这类书？”

“买给一个朋友。他性子冷淡，这些书兴许会感兴趣。”

萧莲舟没再多问，行到前面一个街口，两人分道扬镳。

谢无涯转进一处街角，早就等在路边的两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捧着碗跑过来，其中一个说道：“公子，这段时间我们可都按照你的吩咐去吹雪楼捧场，不知这活还要做多久？”

“怎么？不想做？”

“不不不，”乞丐赔着笑脸，“这活儿哪有不想做的呢？每日只需去那亮堂堂的地方喝茶听曲儿就能挣银子，而且公子你出手又阔绰，我们巴不得替公子你办事呢。”

谢无涯道：“不过，这捧场的法子该换换了。”

乞丐道：“公子的意思是？”

谢无涯耳语了两句，乞丐立马心领神会：“公子这招实在高明。只是，如此做会不会得罪秦公子？”

谢无涯道：“各花入各眼，他总不能要求大家都好他所好。”

“是……是。”

“你再帮我打听一件事。”

“公子你吩咐。”

谢无涯从袖口里摸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递过去，乞丐接过来打开一看，纸上画的正是昊天宗的火焰徽标。

“打听一下，看三个月前，有没有身上佩这个徽记的人来过阜宁城。”

另一个乞丐接过话道：“这个印记我好像在哪见过。”

“什么时候？在哪？”

乞丐抓了抓头发：“我……忘了，就是觉得很眼熟，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但是……在哪呢？”

乞丐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谢无涯只好作罢：“无妨，想起来再告诉我。”

乞丐走之后，谢无涯细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一时却又混沌，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线头到底藏在何处。

正想着，旁边药铺里传来呵斥声，老板将一个穿苍青色袍服的男子从里面推出来：“去去去，我这是给人看病的地方，人我都顾不过来，哪管这些畜牲的事？”

那人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苍鹭，在药铺门口呆立了半晌，见人不肯帮忙救治，只好又往下一个药铺去。

“兰玉前辈？”

谢无涯看人背影有些眼熟，抬脚就走了过来，没想到，竟真是兰玉。

“前辈怎么会在此处？”

“它受伤了。”

谢无涯看了看他怀里的苍鹭，失笑道：“怎么又受伤了？我看看，这回又伤了何处？”

说着，他伸手将苍鹭抱过来。两人去了不远处一个茶舍，细看之后，这苍鹭只是被荆棘扎伤了翅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谢无涯便替它简单包扎了一下。

“最近几日不要让它乱跑，养养就好了。”

“多谢。”

“前辈客气。”谢无涯拿过茶壶斟好茶水，“前辈下山就是为了给它治伤？”

“算是吧。”兰玉淡淡说道，伸手拿过茶水小啜了一口。

谢无涯看看他，觉得他的举止很像他认识的某个人。

“上次我在扶华仙君处看到一只白狸，很像前辈那只。”

兰玉道：“天底下的白狸，大抵模样都差不多。”

谢无涯道：“可那小家伙腿上也受过伤，岂不是太巧了？”

兰玉道：“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大抵也很多。”

谢无涯笑：“姑且认为前辈说的在理。”

边说边盯着他的眼睛，兰玉不知他何意，却无端不敢直视他的眼光。

看了半晌，谢无涯笑而不语，这让兰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前辈慢用。”

谢无涯放下茶水银子，起身离去。走了一段，似乎想到些什么，又折返回来，兰玉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抱着苍鹭坐在位子上，面前的茶水也没再动过。

“若是你不急着回去，有件事想请前辈帮忙。”

谢无涯突然坐回来，兰玉定定看着他：“何事？”

“跟我来。”

谢无涯径自将人带至城外义庄。此处偏僻破落，几间烂瓦房里停放的都是无人认领的尸身，有些久远的，早就成了白骨。棺木自然也没有，多是破席一卷，就堆到墙边。

这次剥皮案的几个受害者因为死相恐怖，连衙门的停尸房也不敢存放，所以才置了棺木，又在其间撒上石灰粉防止尸身腐烂，抬到义庄存放，待案子落定，才允许各家将棺木抬回去入土。

谢无涯曾来检查过一次这些尸身，但他修为有限，只能验伤，却验不出其他。

“前辈，这七具尸首都是城中近几月离奇而死之人，能不能麻烦你用眀邪符替我验验？”谢无涯指着右侧那一排棺木说道。

兰玉并未多问，抬手，指间已经多了一道灵符，他微一凝神，纸符凭空自燃，火苗瞬间化成墨色。

接着，他又以相同的法子验了其他几副尸骨，的确只有三张灵符变色。

谢无涯疑惑：“为什么眀邪符验不出来？”

兰玉道：“未遭邪祟便验不出来。”

谢无涯看着棺中血肉模糊的尸首道：“这几个人剥皮手法完全一致，如果这三个人是为邪祟所害，那么另外四个也应该是。”

兰玉观察了一下几具尸首，道：“五姹散。”

谢无涯并不意外：“前辈高明。此药遇风则散，遇水即化，用过无痕，如今已经过去数月，前辈竟也能觉出来。”

兰玉道：“本无迹可寻，只是……”

“只是这五姹散毒性猛烈，中毒之人受尽剥皮折磨，苦不堪言，所以这些尸体才会形状狰狞。”

兰玉默认。

谢无涯看向右手边那副棺木，棺木前的灵位上刻着“赵氏元生”四字。

“同样都是被剥去皮囊，这一具尸身却与其他几具不太一样。”

兰玉道：“头上似乎有伤。”

谢无涯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五姹散毒性猛烈，这邪祟既然能拿到毒药，何故又要伤他，白白毁了一副好皮囊？”

兰玉道：“不知。”

“那副皮囊我见过，白净文秀，难得的好相貌。可惜……”

兰玉微微抬眸，却又在谢无涯看过来的时候不动声色的错开。

“前辈一定知道，这五姹散出于何处。”

兰玉如实道：“南林药王谷。”

“都说药王褚龙冷血噬杀，从不赠医施药。还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没见过他的人，一种是死人。什么人能从他那里拿到五姹散？”

兰玉突然道：“他人并非如传闻所说。”

“什么？”谢无涯反应过来，“你说储龙？”

兰玉点头：“他只是性子孤傲，不太合群，所以世人对他有些误解。”

听了这话，谢无涯两只眼睛差点掉在地上。

若不是这话是从他衍天宗人嘴巴里说出来，而且这个人看上去还呆呆笨笨，一脸诚恳、发自肺腑的模样，谢无涯真怀疑这人是药王谷的细作。

一个拿弟子炼药，抓活人试毒，随随便便把药仆剁吧剁吧当花肥的怪物，竟然是世人对他的误解？

这特马才是最大的误解好吧？

上辈子他为了治疗美人疫，在药王谷待了三个月，这个怪物真是每时每刻都在挑战他作为人的底线。

要不是看在他愿意拿出灵药的份上，他一定一剑劈了那个老怪物。

“你跟他很熟？”兰玉既然会如此说，谢无涯不禁就有此猜测。

“……听过。”

兰玉不好承认两人认识，事实上，他跟储龙不仅认识，还是多年好友。

只是他不经常下山，所以两人只是互通书信。隔上三五年，他会去南林一趟跟人叙叙旧。以他对储龙的了解，这个人除了高傲自负了些，没什么毛病。

但这事，肯定不能让谢无涯知道。

因为宗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绝不可能跟药王谷谷主是好朋友。

而谢无涯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也只有兰玉这么呆头呆脑的人才会被那个毒王蒙骗：“说不定，这事就是他弄出来的。哪个邪祟换皮还用药？指不定是他又在练什么乱七八糟的毒药。”

“他不会。”

看人一脸正色没来由的维护旁人，谢无涯莫名有些生气：“你又不认识他，凭什么这么肯定？再说能练出五姹散这种毒药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兰玉不知怎么解释，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宗规十五，禁妄言妄听。”

谢无涯当即道：“那你还不是妄言？帮一个药王谷的人说话，莫名其妙。”

兰玉并不希望谢无涯对储龙有这样的误会，因为他的朋友本就不多。储龙年少时便与他相识，历经种种还能保有这份情谊，他既觉得不易，也倍感珍惜。同样，他也不希望有任何人误解储龙，误解他的友人。

“对质。”兰玉提议道。

“对质？”谢无涯惊讶，“去药王谷跟储龙对质？”

谢无涯真怀疑面前这人是不是跟他有深仇大恨，竟然把他一个还没结丹的修士往药王谷那火坑推，这摆明了是想把他变成花肥啊。

“前辈，虽然我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去药王谷那是去对质吗？那是去找死。”

兰玉道：“他不是凶手，不会为难你。”

“是不是我都不去，嫌命太长才去药王谷。好了前辈，今天多谢你帮忙，以后你的灵宠再要受伤，只管找我便是。我也不耽误前辈你返程。请。”

见人下逐客令，兰玉无话可说。

谢无涯引着他出门，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什么，随即折返回来，将赵元生的尸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专门检查了四肢，继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兰玉不解：“何事？”

谢无涯看着他道：“也许，的确该去一趟药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