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真神归墟后，身躯和神力散落天地，有些凝聚成神器，更多零落的碎片则化作了神骸。我们现在身处的，就是用掌管时间的宙神之神骸炼化的结界——时间牢笼。”

这种时间结界，利用上古真神残存于世的力量，将结界内外的时间割裂，踏入结界的人，如若不能破界逃出，就只能任凭结界内异常的时间流速消耗掉肉身。

“我们感觉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一两天，其实，对于真正的世界而言，不过几息之间。”

长公主望着飘荡的雾气，目光严明：“等到外界时间再过去几日，神骸的力量衰微、结界消散时，我们大概已经化成枯骨了。”

澹台烬一直仔细听着，此时做了个精准的总结：“所以，对于真实的世界而言，他们甚至没人察觉到我们被困在了结界里，等发现的时候，便只能替我们收尸了。”

“是啊，这就是时间结界的狠毒之处，大约那些刺客知道来硬的打不过星垣，才布下这结界当后手。”

萧珠苦笑：“倘若十二真神有灵，知晓他们为庇护苍生归墟而遗留的神器和神骸，却被苍生用来互斗相杀，不知道会不会感到后悔。”

玉壶长公主虚弱到只能在地上躺着，澹台烬完全不懂破界法门，外界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少年抱着双臂，冷清清地看着她，说：“神明会不会后悔，已经无从得知，但是长公主，你后悔了吗？”。

有没有后悔为了救他这个不祥之人，落入万劫不复的陷阱。

不后悔啊……开弓哪有回头箭。

但混到这个境况还被如此诘问，心里总觉得憋屈。

人在身体难受的时候，脾气也不会很好。

长公主躺在冷硬的地面上，勉强举起手腕，尝试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绕弄那些丝线，绕了一会儿，无力地放下。

沉默了很久后，她说：“澹台殿下，你不用总是试探本宫。”

“你如何弑母而生，如何被景王厌恶，夷月族侍女如何拉扯你长大却被宦官侮辱而死，世人如何议论你嫌恶你——本宫又不是瞎了聋了，怎么会不知道？”

“我对你，或许会有试探和猜忌，但绝没有你想象的鄙夷。”

“若我从最开始就认定你天生不祥命带邪恶，那这份被偏见杂驳的鄙夷，势必会将我们的关系推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萧珠憋闷了许久不吐不快，根本不给少年张口的机会，连珠炮似的说：“本宫清楚你没切实做过任何恶事，就像本宫清楚凭自己这副娇气身躯强行催动‘破碎虚空’的后果。”

“我一个萧氏王族嫡出的公主，现在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儿，你还问我是不是后悔救了你？！”

澹台烬错愕地看着她，唇瓣微启，却什么话也没讲出来。

经过这些时日，他知道长公主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从不端着架子，讲话很直接，更知道以她天潢贵胄之身，没必要对他虚与委蛇。

所以她的这番话，让他特别惊讶。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不厌恶我，还愿意舍命救我。

他感到自己平日里冷漠、对一切都无所谓的面具正在寸寸崩裂，双手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衣袖。

萧珠方才一激动说了太多话，说完后，登时觉得浑身脱力，嘴里又泛起了血腥味。

这鬼地方连滴水都没有。

周围看似飘荡着浅金色浓雾，真吸进口鼻里，却半分湿意都无。

“地上硌得慌。”她没好气的说。

澹台烬顺从地把她扶起来，让她半躺在自己怀里，头枕着手臂。

这些动作出于模仿，他做起来非常自然，没有半分羞赧。

“睡一会儿吧。”他说。

“不睡，不想做梦。”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少年的喉结和下颌——线条很优美。萧珠没来由的想，自己信口管王兄要人的理由倒没错。

“还是聊聊天吧。”

比起冒火的喉咙，还是诡异的梦境更令人生畏，她感觉自己又陷入了困倦，努力说道：“不过我不能说太多话，你起个话头？”

见她的脸色依旧很差，少年有些为难：“以前没什么人愿意与我讲话的……我不太擅长起话头。”

“要不就从最基础的聊起，”她提议，“比如，你为什么会叫‘烬’这种不常用的名？”

为什么叫澹台烬……幼时在景国王宫时，他听宫人议论过。

当年，景王澹台无极对前来和亲的夷月族公主一见钟情，册封柔妃，两人感情甚笃。

柔妃一朝有孕，怀胎十月临产之际，胎儿却在产房众目睽睽下自破母腹而出——景王接受不了柔妃的离世，更接受不了一个弑母的怪物，在柔妃陪嫁侍女的苦苦哀求下，才饶了新生儿一条性命，放任他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那些宫人说，当时礼官呈上拟好的名请王上挑选时，澹台无极将所有笺疏付之一炬，礼官便为我取了“烬”这个名字。”他说。

真是不愉快的故事。

萧珠听完，觉得自己比刚刚清醒了一些。

本以为澹台烬是来盛国为质后才饱受折磨，没想到这份噩运贯穿始终。

身负魔息，仿佛天生伴随着灾厄与死亡，连作为新生儿初临世间所获的名字，都是个诅咒。

这话头起的真不好，要把天聊死了。

她思考了下，找补道：“其实我觉得‘烬’这个字挺好的，有种向阳而生涅槃的意味。”

“澹台殿下，你应该感到开心，还好当时那礼官有文化，若换个没文化的面对景王烧笺疏，可能就给你取名叫澹台灰或是澹台纸屑了。”

少年矫正了下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低头看过来时，幽黑的眸里分明带了笑意：“长公主，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讲笑话，是为让我们能含笑九泉吗？”

萧珠莞尔，继而笑容淡去。

其实现在的处境，也谈不上是完全的死局。

她不断地昏睡、闲扯天，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恢复灵识和体力。

但是从恢复的速度看，在被困在结界里渴死饿死之前，她都做不到强行破界后还有命在——或者说，不能保证破除结界后，承受禳移的澹台烬能活着。

所以，还得想其他办法。

“话说，澹台殿下，在盛王宫时，你是如何驱使那只蜂的？”萧珠突然问道。

“虽然不过一蜂一鸟这种小物，对我来说，想要控制它们也不容易。”

澹台烬的眉头微蹙，仔细回想自己驭蜂时的感觉：“这种能力与生俱来，如果描述过程，当是以意志沉入识海，过神道、沿身柱、至睛明，再以眼目为媒连通肉身内外，附着意志到鸟兽身上，方能驱役之。”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盯着她，问道：“长公主，其实之前我就纳闷，我是肉体凡胎，驱使鸟兽的能力是夷月族独有的天赋，与修真者用道法役物有本质上的不同，应当不能被灵识探查到。”

“七夕宫宴那天，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看起来，他对自己身负魔息的事情毫无察觉。

萧珠的目光闪烁，说：“因为本宫也有天赋，天生眼神特别好，我看见那只蜂在瑶光殿作妖，作完妖后就飞到你那儿去了。”

明明白白地糊弄人。

澹台烬挑眉：“好吧，不想说就不说。”

见她推开自己的手，试图站起来，少年的语气又放软了些：“生气了？长公主，我只是好奇，没有试探你的意思。”

“澹台殿下，想多了，本宫才不若你这般小心眼儿。”

萧珠借助少年的搀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在结界里休息了两天，终于将将摆脱半死不活的状态，能做大一些的动作，现在，可以尝试破界了。

她伸手拔下自己髻间的发簪，满头如瀑青丝散落了下来。

澹台烬不解地看着她。

长公主佩戴的，是一支不镶珠玉的素簪，器形端庄质朴，似是黄金铸成，却相比黄金缺少些凌厉闪烁的光泽，簪体上刻着些繁复的花纹，这是……少年眯起了眼。

他的记性很好。

那日在瑶光殿，吴总管带了个乔装成内监的男人过来，那人不知对他施了什么法术，好似将他的身体拆解又重新拼装起来一样，比以往被萧凉等人欺辱还要痛苦几分。

他咬牙忍了过来，却也记得那人脸上怪异的刺青，纹样与这簪子上的很像。

“这是及笄那年，大国师赠予本宫的。”萧珠轻轻抚着发簪。

那年，在盛大繁琐的及笄礼成后，闻犀道人送给她这支簪子，边送边抱怨盛王小气，给的俸禄太少，导致他买不起红珊瑚羊脂玉一类的昂贵材质，只好送她这只发簪。

可大国师满脸分明写着自得：这可不仅是金簪，勉勉强强算是神簪哟！

“那日吴总管带来瑶光殿的是闻犀道人，盛国的大国师，也是本宫的老师。”

长公主将目光从发簪上移开，看向澹台烬，轻声说：“他受盛王指使，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我知道，我也保证，日后你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现在只能尝试用这只簪子破界，倘若成功，就当是大国师向你赔罪可好？”

“倘若不成功呢？”少年冷冷地问。

“那咱俩就只好一起死在这时间结界里了。”她轻笑着说。

长公主收敛了笑意，正色说道：“但若强行破界，仅靠我一个人做不到。”

“澹台殿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能做什么？”

“只要信任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