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犀道人所赠金簪,是用金神的神骸炼化的。
十二真神曾是袍泽,生死与共庇护天地,用宙神之神骸炼化的时间结界,或多或少残存了神明意志,当不会对金神的神骸有过多抵触。
现在,只需要找到结界的阵眼所在。
澹台烬闭目凝神,按照长公主所说,尝试运用天赋,将她看做自己控制过的蜂或鸟。
萧珠将金簪暂置袖中,双手交合,纤指相抵结印于胸前,闭目低声念诵道:“生也有涯,禳移命连,天地大美,得溯广源!”
随着她的念诵,澹台烬感到自己的意识飘忽起来,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一根与罩衫拆出的细线类似的东西,将自己与她连在了一起。
迷蒙之中,他看见长公主睁开杏眸,广袖一挥,周围弥漫的浅金色雾气立时像水波纹一样层层荡起,那根连接两个人的无形细线也随之激荡起来。
她好像真变成了他驱使过的那只蜂……不对,他才是那只蜂。
仿佛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被夺走,通过无形的连线被她吸入。
此时此刻,澹台烬感到来自识海的恐惧。
可为什么?长公主不仅不厌恶他,还舍命救他,他不应对她产生恐惧。
除非,这恐惧并不来源于他自己的意志。
澹台烬,快停下!
那个每当他濒死时会出现的声音,此时不复以往的居高临下,变得出离愤怒:快停下!她会害死你!
不,她不会。他坚定地反驳。
萧珠正从少年身上不断地掠夺魔息。
正如她所推测,闻犀道人以得道之身对凡人降级出手,却能一而再地施术不被反噬,必是禳移有诡秘所在——瞒天道而命相连。如果操作得当,禳主当能夺取禳偶在天道规则下拥有的所有存在。
澹台烬一介肉体凡胎,不曾修炼过道术功法,但他有魔息。
她再次屏息闭目,利用夺来的魔息,将自己几近枯竭的灵识不断放大,灵识很快充斥了看似无垠的时间结界。
找到了,在那里,结界的阵眼。
萧珠睁眼,催动金簪向迷雾中一个方向笔直刺去。
金簪隐入雾中。
蓦地,整个结界的雾气都纷乱起来,仿若池水被抢食的鱼群搅动,不断翻腾、沸起——当纷乱达到到一定程度时,突然就安静了。
浅金色的雾气开始凝聚,又碎成点点金芒,落入她的手里。
咣啷,金簪落地。
禅房、慈寿寺重新出现在周围。
萧珠咽下涌到嘴里的一口血,艰难地走过去,摇晃了下还在怔懵中的少年:“还好吗?”
“还好,”他回过神来,尚且迷茫地问道,“我们出来了?”
“嗯,终于出来了。”
萧珠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现在站立的地方,距离伽宏的禅房不过几丈距离。她的身体孱弱,强行催动术法带两个人遁移,其实根本没能力去稍远的地方。
咣——伽宏禅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星垣提着淌血的长剑走出来,看见长公主和澹台烬的那刻,一向严肃的表情瞬间崩坏。
“殿下!”
她震惊至极地奔过来:“方才我边解决那些人边用灵识探查过,寺里都是些被要挟的和尚,应该没有其他刺客了。”
此时的长公主披头散发,面色惨白,被景国质子搀扶着,似乎连站立都费劲,唇角还在缓缓往出渗血。
“星垣无能,花了半刻钟才解决掉那些人,但殿下您到底怎么了?!”
外界才过半刻钟,结界里却足足过去了两天。
“被刺客的后手暗算,暂时死不了。”
长公主气息微喘,却不停歇地吩咐星垣道:“去传本宫旨意,集结随行护卫和柱国大将军府的兵卫,留下十个人看护叶家女眷,其余人搜查慈寿寺,把寺里所有僧人集中看管起来。”
“另外,你联络大国师,请他务必在不惊动盛王的前提下赶来慈寿寺。还有,盯住我们和叶府随行的护卫,防止他们向外边报信。”
“可是公主您的身体……”星垣目露担忧,试图劝说萧珠让自己留在她身边。
“去吧,我没事的,”长公主柔和地说,“本宫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星垣闻言,脸颊微微一红,又不放心地看了眼搀扶着她的景国质子,心下纠结一番后揖手行礼:“得令,属下这就去。”
剑修的身形敏捷,星垣几步就消失在了错落的禅房间。
澹台烬感到长公主轻喘了口气,几乎彻底倚靠到他身上。
“还站得住么,要不要坐一下?”他问。
破除时间结界进一步耗损了体力,萧珠的脸色更差了,唇角淌下一丝鲜红的血痕,映得她的面庞煞白如雪。
她虚弱地喘息道:“今天发生的这些不对劲,本宫还要再确认一件事。”
“必须现在确认?”
“必须,”她无力地说,“澹台殿下,你背我行么?”
“好。”
澹台烬的身材清瘦,却很有力量,虽然在结界里没食物没水被困了两天,但背着萧珠来回走动时,丝毫不见疲态。
“从小挨饿习惯了。”他淡淡地说。
他按照长公主的指示,先将她背回到迦宏住持的禅房。
禅房里被打斗毁得一塌糊涂,除了迦宏早已冷掉的尸身,地上还横竖躺着足足六具刺客的尸首。
萧珠示意少年放她下来,走进尸堆,逐个仔细地翻看那些尸首。
“能跟星垣打得难解难分,果然是修真者。”
“修真者又如何?”澹台烬问。
她的神情凝重:“稍晚与你解释,麻烦带我在院子周围再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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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寿寺的内院规模不小,占地约有一顷,大大小小的禅房错落,总共有近百间。
澹台烬按照长公主指挥的路线,背着她,似乎漫无目的在院中走动。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让他把自己放下,对着院落中的某处仔细查看,也不晓得在看什么。
终于,第六次停下后,长公主让他放自己下来,然后宣布,他们不用再到处走动了。
澹台烬忍不住问:“长公主,你到底在找什么?”
“没有找东西,而是在确认。”
萧珠勉强支撑自己站住,无力地靠上离她最近的禅房的墙。
今年盛都城一带的雨水充足,苍翠的爬山虎攀援覆满了整面禅房的墙,茂密的叶缘带着细密的锯齿,盎然绿意中有一丝入秋的橙黄,映衬着贵女的面色苍白如雪。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你们景国的实力了得,居然派修真者布下神骸结界狙杀你,这么大的阵仗,怕是连我王兄都没遇到过。”
少年仍然不解,就着她的话自嘲道:“世人多憎恶我,天下想要我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长公主怎么能确定,那些刺客就是景国派来的?”
“这不很明显么,刺客是修真者,与凡人本不在一个等级,之所以愿意为凡人效力,多是如大国师和星垣一般,试图借助王族气运,来突破自身境界。”
长公主说话的语速很慢,每有句读就要停歇片刻。
“三界四洲之中,仅有盛国和景国两个凡人国度,你对萧氏王嗣毫无威胁,盛王断然不会在慈寿寺对你下手——因为很可能会连累到本宫。”
她似是有些脱力,沿着墙面缓缓坐下,喘了几息,才继续说道:“那就只剩下景国王族,若是景王想要你性命,你根本活不到被送来盛国当质子。所以,本宫猜测,是某个最近得势的澹台氏王嗣,与你有宿怨,下了血本来杀你。”
在结界闲聊时,她都不曾与澹台烬讨论指使行刺的幕后主谋,做得太明显,都没有探讨的必要——比起始作俑者,刺杀这件事本身,更让她不安。
澹台烬其实不太明白长公主所说“修真者与凡人不在一个等级”的含义,但正如他从小到大,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厌恶自己、为什么自己处处模仿萧凛却恰得其反一样,他有很多不明白,但很少开口问为什么。
毕竟,除了诅咒和唾骂,没人愿意和他说话。
在她身边这几日,很奇怪,他开口问出了这辈子最多的为什么,也都得到耐心的解答。
不过现在,暂时不要再追问她比较好。
先后以耗损之身催动法诀、强破结界、探查内院,萧珠的面庞上,最后半分血色也褪去了。她本是清丽尊贵的女郎,此时身形摇摇欲倒,眉眼间尽是疲惫。
少年想起,七夕宫宴,章华殿外,她款款走来的懿态,幂篱下露出的颈线修长,看起来有些高傲,对比起来,眼前的玉壶长公主就特别羸弱不堪。
她是盛王捧在心尖的宝珠、萧凉等辈趋炎附势的贵胄,为了他,一个被众人厌恶的不祥的怪物,弄成这副模样。
除了因他的降生而丧命的母亲以外,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人为他付出这么多。
澹台烬制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回到正题,问道:“所以,长公主,你想确认的东西,现在得到证实了么?”
萧珠颔首:“基本确定了。”
“既然确定了,我们就去前院与叶家女眷会和。”
星垣大概忙到脱不开身,叶家应该能匀出个丫鬟照看她。少年的语调依旧平淡:“长公主,你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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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壶长公主去内院向住持请教佛法,却突然传出懿旨,以萧氏王族的身份临时调用将军府的随行护卫,给正在观音殿上香的叶家女眷们带来不小的惊吓。
当身着短褐的女官来传达长公主旨意时,将军府的护卫首领有些不屑,他曾是追随叶将军上过战场杀敌的人,有战功在身,因为腿部中过箭,有些不受力,才退下来当了柱国大将军府的护卫。
“咱们是叶大将军的人,你个小娘子突然跑出来,说是另一位小娘子的命令,就让我们整支队伍听你调遣,也太不把叶府当回事了。”
护卫首领是个武人,对朝堂之事不甚敏感,玉壶长公主又向来深居简出,是以在叶老夫人尚未得及阻止他之前,一秃噜不敬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长公主派来传旨的女官看着他,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方才见你以为只是腿瘸了,没想到脑子也瘸。”
“你——啊!”护卫首领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只见他没中过箭的那条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里面嵌着半截树叶,随着他的动作牵扯,树叶的脉络像刀刃上的血槽一般,引着伤口处的血汩汩往出冒。
“尔等凡人,不配让我出剑。”
星垣将信手摘下的菩提叶扔掉,漠然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做个开开心心的单机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