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与西厢中间的客堂庭院里，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菩提树。

日已西沉，红霞漫天，晚风徐徐袭来，菩提的树叶被吹动，簌簌作响。

叶冰裳从老夫人那里出来后，吩咐下人去寺外的马车上取了些精致糕点，又对镜仔细整理了妆容，聘聘婷婷地朝西厢走去。

她提了食盒，方要走到西厢房的门口，便见一人自菩提树下走来，霞光披身，风姿隽爽，似是谁家的清俊贵公子。

她下意识地摆出一个端庄柔婉的笑容。

等到那人走近，叶冰裳才失望地发现，原来是景国质子。

澹台烬从马车上取了吃食回来，正好碰见叶冰裳，便欲问她借些篦子、手炉一类的器具。

还未开口，就见叶冰裳冷着张脸，道：“澹台质子，听说长公主今日在内院受了惊，我特地代表叶府前来探望。”

“女子闺房多有忌讳，若质子也有心思探望，还是改日为好。”

叶冰裳与玉壶长公主一样，都是姿容清丽的美人，但两人本质全然不同。

章华殿外跪坐平视，除了生气时都口称“澹台殿下”，经常对他笑，哪怕是调笑……与眼前的人对比，澹台烬方才真正意识到，诚如玉壶长公主所言，她对他或许有过试探和猜忌，但从来没有过鄙夷。

澹台烬甚至没多给叶冰裳一个眼神，直接越过她上前，用身体挡住了西厢房的门。

气氛正僵持时，不远处有人叫道：“澹台质子！”

却是星垣。

她身后跟着个身形高瘦，穿罩衣戴兜帽的男人，两人疾步向这边走来。

“你怎么在这儿？”星垣停下脚步，睇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叶冰裳。

叶冰裳妍美的面庞立时挂上笑容，柔婉地说：“冰裳受祖母所托，代叶家向长公主问安，还请女吏行个方便。”

星垣却看向澹台烬：“殿下怎么说？”

“长公主殿下说自己受了惊，心神不安，除了你我和……你我邀请的人以外，谁都不见。”

澹台烬冷冷地看向那个穿罩衣的人。

“抱歉，叶大小姐，你听见了。”

星垣摊手：“我代长公主向叶老夫人致谢，还请在公主有诏之前，叶府不要来人打扰。”

随即，她叩响屋门，里面传来长公主的应允。

三人鱼贯而入。

单留下叶冰裳，盯着紧闭的房门良久，方才恨恨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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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罩衣的男人一进西厢的门，就并指结印，口中低声颂念起法诀。

一束微光从他的指尖射出、散开，顷刻间覆盖了整间房屋。

那些从门窗缝隙传入的人声、鸟鸣、树叶的摩擦声响立时消弭，西厢仿若被个无形的罩子扣住，屋里安静到一丝声音也无。

“设个禁制，以防万一。”

来人压指收印，拉下兜帽，露出半张满布符文刺青的脸，正是大国师闻犀道人。

闻犀道人环顾四周，收起方才设阵时凌厉的威压，步履轻快地走向倚在里间床榻上的贵女，伸手掸了下她锦被上的血印。

他啧啧叹道：“小公主，你是真的可以，不过离开为师二十里地，用了六个时辰，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星垣都搞不定的状况，为师真的很好奇。”

“老师，”长公主无视了他的嬉皮笑脸，一把扯住闻犀道人的衣袖，咳嗽着说，“我觉得不太对劲，哪里都不对。”

天道有常，三界四洲各有所治，修真界和凡人界虽然偶有交集，但从不曾出现过严重的乱序。自混沌初开数十万年来，天道之下，万物溯本源而竟相衍，恪守本伦，互不干涉。

今日在慈寿寺，六名刺客能与星垣缠斗不休，当是已经入道的修真者。

他们以整个内院为界，设下了时间结界的驱动法阵，只要满足目标之人身在法阵内，同时有道法触动，时间结界就会吞没目标。

“老师，我探查过刺客尸体残留的血气，正与六芒阵印各尖角的血符一一对应，说明，他们就是时间结界的施术者。”

这也是白天她要求澹台烬背着自己，在慈寿寺的内院游走，逐个确认阵角的目的。

萧珠的脸色愈发苍白，强忍着不适说：“这些刺客居然以入道之身，利用神骸布下结界，狙杀我和澹台烬两个凡人，更荒谬的是，他们都死于星垣的剑下，身上没有半分被大道反噬的痕迹。”

星垣一直在认真聆听长公主的陈述，此时方从他们曾遭遇时间结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颔首确认说：“没错，我也检查了那些刺客的根骨，是修真者无疑。他们直到被我解决，连稍微被外力左右的迹象都没有。”

“确实很不对劲，这事情可复杂了……”向来嘴碎的闻犀道人陷入了沉思。

不过寥寥几句对话，长公主、大国师、星垣都同时陷入沉默——这三位，要么是已经入道的修真者，要么是虽不曾入道，却通晓道法理论的凡人。

澹台烬郁闷地意识到，这间屋子里，二者兼无，抓不住对话重点的只有自己。

“这就是你白天强调的刺客是修真者？”

他小心地摇晃了下萧珠，像个好学的孩童：“说好稍晚与我解释的。”

“大人们说话，小孩子一定要插嘴吗？”

还未等长公主开口，闻犀道人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然后絮絮地与他解释起来：“举个例子，三界四洲中，修真界和凡人界之间，其实没有绝对的空间隔离，但修真者不会随意跑到凡人界来作威作福。”

这是因为天道有常，仙神、妖魔、甚至得道的修真者，与凡人的力量都差距甚大，在天道的约束下，这些位于高层级的存在，不能随意向位于低层级的凡人出手，一旦越级，即为悖道，必遭天谴。

澹台烬仔细听完闻犀道人的解释，转头向萧珠提问：“这样说来，民间时不时会被妖魔侵扰，难道不算妖魔悖道吗？”

“当然算悖道。”

星垣总是不情愿景国质子与长公主说话，她平时少言寡语，此刻也抱着长剑，加入了对话：“正经的精怪修行，是在山野之间吸收天地灵气，引气修身，以待有朝一日能化形入道。”

那些靠吸食凡人生气修炼的精怪，与一些人类修真者一样，修行的是魔道，才被称为妖魔。修行魔道戾气深重，悖道而行，虽说境界提升速度很快，但反噬也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魔修迟早会因为反噬而彻底泯灭神智，沦落成只有杀戮本能的魔物，被天道抛弃。

“所以，无论仙途还是魔道，人修或者精怪，除了一些极其诡秘罕见的咒术，”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大国师，“只要越级向凡人出手，必会遭到天道反噬。”

闻犀道人有些心虚，躲避着长公主的目光，说道：“这次来慈寿寺，贫道之所以放心只让星垣同行，便是笃定天道规则下，顶多是些不入道的渣滓敢铤而走险。”

“可这次如此大的动静，剑道相向、神骸结界，全指向你们两个凡人，天道却毫无反应……”

“说明，天道正在失衡。”萧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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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寻找叶夕雾的护卫们在后山忙活了整整半日，总算有了成果。

副统领騄耳在傍晚时分叩响东厢房的门：“老夫人，长公主的护卫找到二小姐了。”

屋门被忙不迭地打开，叶老夫人激动万分地问：“夕雾这丫头怎么样了？没受伤吧？”

“回禀老夫人，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先找到了长公主的护卫。据那丫鬟说，二小姐在下山路上失足摔倒，滚落到后山一处洼地里，二小姐被寻到时是摔晕的状态，还好山中的草甸厚实，二小姐没受什么外伤。”

“那夕雾现在怎么样了，她人在哪儿啊？”叶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夫人稍安勿躁，二小姐刚刚已经自行醒转，方才瑶光殿女吏去看过她，说二小姐现在已无大碍。”

騄耳禀告，又压低了声音道：“据二小姐的丫鬟说，二小姐是听说六殿下在距此不远的城西大营阅兵，悄悄从寺后下山想去找六殿下，才失足摔晕的。”

“唉，夕雾这丫头哪儿都好，就是这方面想不开，强扭的瓜不甜啊！”叶老夫人痛心地说道。

什么哪儿都好，二小姐明明哪儿都不好，跋扈残暴的名声在盛都传遍了……騄耳暗自翻了个白眼。

叶老夫人回头，见一同等在屋里的叶冰裳正朝这边张望，便和蔼地对她道：“冰裳，你二妹妹找到了，你也辛苦了，今儿就早些休息吧。祖母自己去看看夕雾就好。”

叶冰裳面露担忧，柔婉地说：“冰裳记挂二妹妹的身体，可恨自己帮不上忙。二妹妹既然回来了，想必多少受了惊吓，不好人多打扰，还请祖母代冰裳探视一二。祖母也要注意休息，切莫累坏身体。”

“真是懂事的孩子。”

叶老夫人欣慰地朝她点点头，随即拄着灵芝金雀拐杖，跟随騄耳出门离开。

叶老夫人一走，嘉卉就抱怨起来：“还以为我们没听见，不就是二小姐擅自去找六殿下，滚下山坡摔晕了吗？还说什么让小姐早些休息，分明是因为六殿下只心仪小姐，老夫人怕二小姐看见小姐会发火。”

“二小姐整天胡搅蛮缠想抢六殿下没人管，反而只管着小姐！” 嘉卉愤愤地说。

“嘉卉，不要这么说。”

叶冰裳轻摇团扇，起身说道：“祖母让早些休息，我们就回去休息，旁的不要多想，抓紧手里的才是真的。”

“嗯，小姐说的是。”

嘉卉跟在叶冰裳身后，主仆二人出了东厢房，朝紧邻厢房的普通客舍走去。

突然，嘉卉抱住叶冰裳的胳膊，声音发颤地说：“小、小姐，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东西？”

叶冰裳被吓了一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庭院正中间，巨大的菩提树在月光照映下，树影幢幢，却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现在寺庙内外都有将军府和长公主的护卫巡视，你一惊一乍做什么。”叶冰裳皱起眉。

“可、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可刚才她分明看见，那菩提树的枝叶间，有个飘浮的人脸……嘉卉紧紧跟在她家小姐的身后，头也不敢回地快步走开。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需要，叶家姐妹继续提好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