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皮妖生性凶残嗜杀,但本体弱小,多是靠偷袭杀死目标,吃尽血肉后,再幻化伪装成受害人的模样,藏起本就很微弱的妖气,以求暂时藏匿踪迹。
由于靠妖力幻化出的表皮内里没有支撑,覆皮妖实际连几斤重的食盒都拎不起来,更不用说有力气去掩藏受害人的尸骨。
被揭破真身,“嘉卉”方才还满是无辜的眼睛,此时微微眯了起来,带上些嗜血的意味。
它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昨夜我来到这寺院的时候,不曾察觉有修道之人在此。”
闻犀道人扶额:“那你运气够差的,昨晚我们正好在寺院的西厢房商谈要事,贫道布下了禁制,隔绝了内外气息。”
“算我倒霉,”覆皮妖学着人类的样子,往地上唾了口,“我本想借这丫头的身份混进盛都,现今凡人界这世道,也就都城里面还有些丰腴能入口的人,外面的流民难吃的很。”
它昨晚在城外游荡了半宿,才勉强选中韩孙氏果腹,至于那个干巴巴皮包骨的男人,味道差点让它呕吐出来。
因此,它盯上了盛都城,但苦于戒备森严难以混入,便迂回来到慈寿寺,趁真嘉卉还活着的时候,先将她引诱至关押僧人的禅房附近,再杀死吃掉,试图以这种拙劣的方式,误导尸体是属于某个僧人的,让寺里那些看着就金贵的人类放心,早日启程回城。
“你有灵智,但是智力不够。”
闻犀道人看着“嘉卉”,耸了耸肩说:“但凡长了脑子都知道,人死后不可能在短短一夜间化成白骨,这速度,连时间结界的内外流速差都办不到,摆明了告诉我们尸体不正常,大概率是被妖物吃掉的。”
存世的食人妖物种类不少,但有个共通之处,就是尽可能隐匿自己的踪迹,除非这种妖物没有能力去藏匿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结合目前寺院里人人安在的表象,那么,只剩下一种自身实力弱小,但相对狡猾的品种——覆皮妖。
这个世道,居然连食人的妖物都觉得生存艰难。
玉壶长公主看着面前这只披着少女外皮的妖物,觉得有些可悲:“好了,现在你也能死个明白了。”
“老师,动手吧。”
随着长公主的话音落下,闻犀道人袍袖一挥,那味已经准备好的冰蓝色真火从他掌中飞出,瞬间将妖物笼罩。
“嘉卉”被金索捆束,在火焰中痛苦地扭动、尖叫,很快就维持不住靠妖力幻化的人形。
随着一套空荡荡的襦裙散落在地上,覆皮妖暴露的本体,亦在真火的灼烧下很快没了声息。
咣啷——是木头砸在地面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见覆皮妖死后现出了本体,大国师纳闷地走过去。
一个被微微灼黑,做工算不上精致,勉强能看出上面有些手绘花纹的木头面具,静静地躺在真火烧灼后的地面上。
“好像是唱大面戏时使用的面具,我从前观看过这类戏曲。”
殿中绝大多数人都被这现场除妖吓懵了,只有叶府的代统领騄耳还勉强保持理智。
覆皮妖是习惯披皮伪装成人类的妖物的统称,本体大多是刺猬、山魅一类的小型精怪,走了邪路后成为食人妖物,但无论覆皮妖的本体是什么,无一例外是由生灵成妖。
所以,这个面具也太过奇怪了。
“老师,给本宫看看。”玉壶长公主说。
闻犀道人捡起面具,确认上面已经没有妖气残存,死透了,转手递给了她。
长公主拿过木绘面具,放置在香案上,尝试催动在识海中沉浮的神骸。
昨日时间结界破碎时,结界里的雾气凝聚后碎成的点点金芒,便是化落的宙神的神骸。那些神骸仿若被什么吸引一样,纷纷没入她的身体,成为了识海的一部分。
宙神是掌管时间的神明,神骸能够追溯一切过往。
萧珠伸手抚过面具,眼前逐渐呈现了它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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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女孩,正围绕着棵大榆树,一边蹦跳一边唱着歌,童声清亮,宛若莺啼。
突然,一块石头砸向她。
“丑八怪!会唱歌的丑八怪!”几个孩童朝她扮着鬼脸,扔掉石头后嬉笑着跑开。
场景一转。
贫破的屋舍里,母亲发愁地看着她,说:“囡儿,你生得样样都好,就是这容貌……不晓得将来能不能找到愿意娶你的人家。”
场景再转。
她十二三岁时,母亲久病不愈,终于撒手人寰。
这年收成不好,父亲看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幼子,一狠心,以两贯钱的价格,把她卖给了路过村口的戏班子。
“身段好,嗓音好,稍加训练,定能当个演大面戏的角儿。”班主满意地说。
大面戏源自景国,起初是在景国最为隆重的泼寒节上,由巫师在观典的人群中随机选择一男一女,戴上面具,分别扮饰魔神和真神,在巫师的唱颂声中,演出真神屠魔一幕,完成纪念上古神魔大战的庆典仪式。
后来这种戏曲流入了盛国,逐渐演化为戴着面具唱戏的形式。
果然如娘亲所言,她生得样样都好,只有脸,是不能见人的。
场景三转。
十六七岁,她已经是戏班子最红的角儿,名声在邻近几个镇子里都响亮的很,身姿曼妙,腔若莺啭,虽然在人前始终戴着演大面戏的木绘面具,但人人传言,她是长得跟仙子似的美人,因为容颜太过美丽,才不肯轻易示人。
她听着这些流言,从来不澄清。
渐渐的,她发现,有位年轻书生,场场都来听她的戏,总坐在最前排,也不说话,眼神如醉如痴地看着她。
几个月过后,书生找到戏班子的班主,要为她赎身。
“若日后发现我容颜丑陋,你可还会倾慕我如当下?”当着班主的面,她问。
书生的眼里全是爱慕,虔诚说道:“女郎之音,常使我心痛神痴,能唱出此等天籁之音的,当是心中无垢的纯洁女子。空有美貌不过红粉骷髅,只有女郎这般人儿,才是我心之所向。”
这便是她的萧郎了。
她潸然落泪,点头应允。
洞房之夜,红烛香帐。
书生喝得微醺,略带蹒跚地走向坐在床上的新娘。
“娘子……”他温和地笑着,揭开盖头,却瞬间没了醉意,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怔愣了很久,她的萧郎难掩失望之色,随手拿过她妆奁中陪嫁来的,演大面戏时佩戴的面具,扣在了她的脸上。
在那以后,每次同房,书生都让她事前戴好面具,才进屋行事。
又是两年过去,她日日煮饭、织布、劈柴、操持家事,她的萧郎却再也没对她笑过。
一日,她去溪边浣衣,忘记拿皂角,回家却见书生的箧笥放在小院门口,他今天本应去书院上课的。
鬼使神差的,她悄声靠近屋舍,听见屋里传来对话——她的萧郎,正在与人牙子讨价还价,要将她卖到窑子里去。
她冲进屋里与他争论,却被推倒在地上,额角撞出血来。
“我虽是一介布衣,却饱读诗书,如今要去乡里赶考,若考取功名后,被人知道家里有你这样下九流出身的妻子,对我总归是个妨害。”她的萧郎冰冷地说。
当晚,她连夜逃出镇子,在荒野中徘徊,不知何去何从。
书生赶考在即,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来抓她。
她循着记忆,用了很久,才回到儿时的家。其实对于升斗小民来说,一辈子活动的范围大不到哪里去,以前的家离她唱戏的地方,不过十几里路程,因为从未想过回去,才感觉距离很遥远。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故乡,发现儿时的家已经没了,破落的屋舍里满是尘垢,爹和弟弟不知去向。
只有那棵她曾经跑着跳着、围着唱歌的大榆树,比起以前,又粗壮了一些。
她记得幼时听村里人说过,在人们迁徙到这里,修建村子以前,这棵老榆树就生长在此处了
她在树下坐了良久,然后找铁匠借来锯子,锯下老榆树一枝粗壮的树杈,劈片、打磨、拼接,终于做成一个鹅蛋轮廓的面具。
以前唱戏时的那些面具,在书生与她同房时戴过,她觉得脏。
捧着新做好的面具,手执丹青,她仔细地为面具绘上眉眼,虔诚得仿若那年出嫁前夜,满怀憧憬为自己描画的红妆。
笔落,妆成,她将面具扣在了脸上。
三尺红绫系紧在老榆树的枝杈上。最后的最后,不过一具在风中微摇的残躯。
作者有话要说:升斗小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