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回溯呈现的幻象，逐渐在萧珠的眼前消散。

观音殿里，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只见长公主以手轻触那妖异的面具，似乎有些失神，却不知晓，就在这几息之间，玉壶长公主透过面具，看完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遗体被好心人下葬以后，那榆木做成的面具被随意丢弃在某处，上面残留着主人的执念。

久而久之，它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开始在四洲游荡，若遇见面容姣好的女子，就伺机杀死吃掉，再幻化成受害人的样子，寻找下一个目标。

然而，还是不明白。

长公主凝视着面具，这超出她的认知了。

她熟读擎宇阁中的万千典籍，自有记载以来，大至飞禽走兽，小至草木鱼虫，皆有可能巧遇机缘，得造化成为精怪。但对这个面具而言，在树杈被从主干上锯下、劈成木片拼接时，便已丧失了生命，不再归属可能得道的众生范畴。

何况，这面具最初的主人，或许有着不幸的一生，但世间的悲苦无穷无尽，仅凭这份对那女子个人而言无穷沉重，对这尘世而言却微不足道的苦痛，远不足以让一个没有生命的面具，因为遗留在上面的执念不散而生出灵智。

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萧珠看着面前香案上的面具，正在思索，却恍惚间听见一个极其轻细、婉若莺啭的女声悄悄说道：你长得可真美呀！

猝不及防，那本以为已经死绝的面具突然自正中裂开，呲出两排锋利的尖牙，飞起来直冲她而来！

放置面具的香案离她极近，任何念诀拔剑都赶不及面具扑来的速度。

那一瞬，萧珠觉得自己死定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而，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痛。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澹台烬，伸臂格挡住了面具。

面具的两排利齿凶狠地咬进少年的手臂，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汩汩流出，浸染在面具上。

突然，有凄厉的女子惨叫声在观音殿中响起，沾了少年鲜血的面具蓦地松开利齿，摇摇晃晃地升到半空，抖动起来，发出了比刚刚更加凄厉的惨叫，“嘭”的一声爆炸巨响后，化为了齑粉。

殿中所有人面对这变故都惊呆了。

闻犀道人掐诀的手还未收起，星垣的剑刚挥到一半，护卫们尚未反应过来，叶府的三两名女眷被吓晕了，软软地倒下……只有萧珠，凝视着飘散在空气中的齑粉。

面具化作的齑粉中，掺杂着若隐若现的青绿色微光。

她伸出手去接，那些微光便自发地朝她聚集过来，纷纷没入她的身体。

识海中潜藏的记忆又开始叫嚣起来。

这竟然是，上古十二真神当中，木神的神骸。

木神的神骸，不知何时落入那棵岁数不可考证的老榆树里，当时女子锯下的枝桠分外粗壮美丽，便是神骸嵌入其中的缘故。

这是一个用带有神骸的木材制作的面具。

它独自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神骸和女子执念的共同加持下，生出灵智的那一刻，还没有善恶之分。

但在往后的岁月里，面具抛弃了女子到死不曾伤害他人的善念，只承袭了她对于容貌的执着，不断杀人、吃人，通过掠夺凡人生气的方式，来增强自身力量。当杀戮积攒到一定程度后，彻底成为一只覆皮妖，堕入了魔道。

——刚才飘落的齑粉里，不仅掺杂了神骸，还有魔的气息。

神魔大战以后，魔息已经万年不曾现世，存世之人当无人识得，正如世人皆对澹台烬自然而然生厌，却不知晓原因，道行高深如闻犀道人，至今亦不知晓景国质子身负魔息的事。

方才闻犀道人检查了面具没有妖气，便以为那覆皮妖已经死透了，而萧珠由于身体尚还虚弱，亦没有放出灵识仔细检查。

这覆皮妖应该刚刚成魔不久，魔息还很微弱，作为嘉卉的模样被捆缚烧杀时又很容易，让人疏忽了它居然已经入魔。

这个天道当真正在失衡，神明早已殒落，魔却开始现世。

覆皮妖破碎时散发出的魔息，污浊、腥臭，着实令人恶心……萧珠回过神来，厌恶地轻蹙眉头，转首望向旁边的澹台烬。

少年捂着尚在流血的胳膊，被她盯得心里发毛。

“为什么你是不一样的呢？”长公主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不一样？”他真的没听懂。

“……没什么。”

她抬起他的胳膊，撸起衣袖看了看：“伤口还好，没有被妖毒污染。”

又招呼星垣：“来给澹台殿下处理一下伤口。”

星垣谨慎地确认了覆皮妖这次真的死到灰飞烟灭，才收起剑，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冷着脸走过来，不忘强调：“这是看在你救了殿下的份上。”

这边星垣正在替澹台烬包扎伤口，那边叶府女眷当中却出现了一阵骚动。

“夕雾，夕雾！你这是怎么啦？”

叶老夫人焦急地摸着孙女的额头：“是不是昨天摔到的地方复发了？快去请医官来！”

方才覆皮妖的本体面具化作齑粉时，叶家二小姐夕雾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直接晕倒在观音殿里。

长公主因为叶二小姐今日的异样，一直对她多有关注，只不过刚才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木神神骸上，没想到这么会儿空当，叶二小姐竟然晕了过去。

她走过去，温声说道：“叶老夫人莫急，现在差人下山去请医官，怕要耽搁些时辰，本宫略通岐黄之术，可为二小姐看诊一二。”

“这……”玉壶长公主是千金之体，叶老夫人疼爱孙女心切，却也顾忌若让长公主代行医者之职，会僭越臣子本分，下了王族体面。

萧珠见她面露为难，意识到症结所在，只好又招呼星垣道：“怎么样，澹台殿下的伤口处理好了吗？若处理好了，赶紧过来看看叶二小姐。”

“走吧质子，”星垣把澹台烬手臂上的绷带打了个死结，拽着绷带的布头把他拉过去，“当殿下的跟班要有自觉，别整天窝在角落里自己玩。”

叶二小姐被将军府的莺莺燕燕们团团围住，星垣拽着澹台烬，花费了些力气挤进去的时候，她已经被移到一把藤椅上，眼睛紧闭，小脸苍白地倚在椅子里。

星垣替她把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道：“没什么大事，应该是方才受了什么刺激，一口气没上来，惊悸昏厥了。”

她略微使劲掐了叶夕雾的人中，又并起两指点在她眉心，送了少许灵流进去，叶夕雾的面色就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叶二小姐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虽不及庶姐叶冰裳风姿出众，但她的容貌甜美，又因为生母荣恩郡主身份贵重，纵使平素行事荒唐，在叶家长辈那里依然十分得宠，是柱国大将军府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

此时，她悠悠地醒转过来，入目就是叶家一群焦急的女眷。

祖母叶老夫人、贴身丫鬟春桃、长姐叶冰裳、一众姨娘……这是自她昨天在这个地方醒来以后，依次认识的人。

站在她们身后的，还有一位姿容清丽的尊贵女子，那是盛王唯一的胞妹，玉壶长公主。而站在长公主身边的是……叶夕雾的眼睛惊恐地瞪圆了。

众目睽睽下，叶府的二小姐像中了邪似的，颤抖地伸手指着景国质子，尖声叫道：“是你，你是澹台烬！刚才那覆皮妖的本体沾染上你的血后，就立刻化作齑粉了——你的血液能够克制妖魔，你，你真的是他！”

众人面面相觑，叶老夫人尴尬地看向景国质子和玉壶长公主。

“二妹妹，你在说什么啊？”却是叶冰裳先开了口。

叶冰裳环顾四周，端庄娴静地对叶夕雾说：“方才大家都看得清楚，那面具妖物本就是强弩之末，袭击长公主殿下不成，就灰飞烟灭了。”

“澹台质子身上虽然有些传闻，二妹妹也不必什么都往他身上揽，说得好像质子也是妖邪似的。”

近日，景国质子一直跟在玉壶长公主身边，虽然不知晓两人间是什么关系，但长公主似乎对他多有亲近。经叶冰裳这样一引导，叶夕雾方才的尖叫，听起来就成了攻讦澹台质子，长公主若有心，也必会感觉被开罪。

玉壶长公主是陛下心尖上的胞妹，六殿下所敬重的长辈，只要她回宫后稍有抱怨，叶夕雾在陛下和六殿下心中的形象就会变得更糟，即使是嫡女，也不能与自己争抢萧凛王妃的位置。

叶冰裳瞧见，长公主似乎安抚地握了下景国质子的手，暗忖自己猜中了他们有暧昧，口中装模作样地劝说叶夕雾，内心却很是有些得意。

在被叶二小姐指控的时候，少年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反驳。

自从被送来盛国为质后，盛王宫里，无论是盛王最喜欢的盆景枯死了，还是某个妃子小产了，人们都会归咎为他天生不祥，妨害了那些盆景或妃子。至于相应的惩罚，轻则饿个两三天，重则再加一顿拳打脚踢，都习惯了。

只不过被个有些背景的千金大小姐在众人面前指控，不值得他反驳自证。

澹台烬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代表其他人也是如此。

一只柔软的手，隔着袖子握住他的手，带有安抚意味地轻轻摇了下，又快速放开。

萧珠自他身边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和叶二小姐中间。

“叶二小姐，你冷静一下。”玉壶长公主柔声说道。

“你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我们单独谈谈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需要，叶夕雾出来打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