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西厢房软榻的正中间，小炕桌上放着几个梨子和两杯热茶，两位女郎一左一右坐在炕桌的两侧。
养尊处优的贵女拿了把小银刀，慢条斯理地削起一个梨子，她削皮的手法不错，条状的梨子皮转了好几圈，到最后也没有断掉。
长公主丢掉长长的梨子皮，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方才在观音殿，本宫最开始怀疑由覆皮妖伪装的人，是你，叶二小姐。”
“人不可能突然之间气质大变，本宫这个月见过你两次，一次是七夕宫宴前在瑶光殿，一次是昨日在寺院门前。实不相瞒，我的灵识较寻常人敏锐，又喜欢察言观色，所以，本宫不明白，不过一夜未见，叶二小姐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叶夕雾盯着炕桌上那条长长的梨子皮，紧抿嘴唇，沉默了片刻，才答道：“长公主恕罪，夕雾昨日失足滚下了山坡，磕到头，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可能行为上也出现了偏差，这才唐突了殿下。”
萧珠深邃的杏目注视着她：“好吧，那本宫换个角度问，刚才二小姐见到景国质子的时候，为何如此失态呢？”
“他，他长得像我以前认识的人。”
“是么，那人的名字是什么？叶二小姐又是在何时何地认识的？”
“这……澹台质子从景国而来，一乡水土养一乡人，可能我以前在景国见过和他容貌相像的人吧。”叶夕雾的额角已经开始冒冷汗。
长公主微微蹙起了眉。
眼前这叶二小姐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
据她掌握的情况，叶夕雾从小到大几乎没离开过盛都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这慈寿寺。
而且，这叶二小姐刚刚说在景国见过跟澹台烬相像的人，信口扯出这种谎言，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用来掩盖真相的理由范畴——在盛国，哪怕三岁幼童都知道，盛国与景国之间的争端持续了上千年，换了几十朝君王，时战时休，积怨已久，盛国大将军府的女郎又怎么可能会去景国！
叶夕雾身体内这换过的芯子，竟似对凡人界不甚了解。
“叶二小姐，或者说本宫不知晓你真正的名字，但你不是叶夕雾。”
常年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搅扰，萧珠的想法较寻常人跳跃很多，她大胆地猜测：“你真实的身份，是来自仙门，对么？”
闻言，叶夕雾的瞳孔先是震惊地放大，继而目光闪烁，否认道：“殿下说笑了，夕雾是叶家的女儿，从生来就是，虽然摔到了头，现在很多事情记不清了，可殿下也不必如此与夕雾开玩笑。”
“是么……不愿意坦白，没关系。”
长公主拿起小银刀，径直插进削好的梨子里：“本宫发现，今天，你几乎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最正常的、应有的态度，只除了一个人。”
她举起雪白多汁的梨子，在叶夕雾面前晃了晃：“澹台殿下是本宫的人，就凭借你现在这副凡人之躯，本宫保证，这辈子你都别想再看见他，更莫说碰他一根汗毛。”
长公主这句话，显然打到了叶夕雾的七寸。
叶夕雾身体里新换的魂魄，原是仙门备受宠爱的小师妹，在掌门爹爹和众多师兄师姐的呵护下长大，娇生惯养，涉世未深，现在骤然面对城府显然比自己高出好几个等级的对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自己现在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即使有将军府嫡女的身份，也无力与位高权重的长公主相抗，何况连底细都被人家给猜出来了……
叶夕雾在心里纠结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我要是承认了，长公主殿下该不会认为我是妖邪，也让大国师一把火把我给烧了吧？”
“怎么会呢，”见她态度松动，长公主的声音柔和下来，“修真者那些事情，凡人界也多有耳闻。不就是夺舍么，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大罪，何况你这情况，很可能是原先的叶夕雾在摔下山坡时就没命了，你在那时机缘巧合撞入叶二小姐的身体，取代了她的身份，对么？”
她温柔体贴地忽悠小姑娘：“你放心，本宫也曾经有过类似际遇，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确实，一个凡人国度的公主，就算有大国师那般修真者做老师，也不该有如此见识，除非她和自己一样——
叶夕雾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是我方才太过戒备了，怕被师姐当做妖邪。我原身是衡阳宗掌门之女黎苏苏，不知师姐出身何门何派，又如何来此？”
这可把萧珠给问住了。
自从经历过时间结界，听清楚那些声音叫嚣的内容，她就开始有意识地吸收神骸沉入识海。
已经殒落的十二真神，是这个天道出现以来的集大成者，真神的神骸，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虽然，在融入木神神骸的那刻，她曾经感到一瞬异样。
在看过覆皮妖本体面具上残留的记忆，因为那名女子的不幸遭遇而产生了悲悯，随着木神的神骸沉入识海——悲悯的情绪消失了。
似乎识海内每增加一位真神的神骸，那些叫嚣的声音就愈加欢呼雀跃，木神神骸沉入的一瞬间，它们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淹没了作为凡人的喜怒哀乐。
但它们也是她。
二魂共壳，少了任何一缕魂魄，她便不能存活。
面对叶夕雾的提问，萧珠思索片刻，半真半假地回答：“本宫三岁那年曾经受到惊吓，失散了部分魂魄，幸赖大国师的道法高深，引来迷途灵体填补了缺失的魂魄。那灵体上带些本体的记忆，又有大国师引导，所以本宫在一些方面的见识比常人多，也更容易接受夺舍这类说法。”
她补充道：“黎姑娘，哦不，叶二小姐，你若在盛都城内多生活些时日，就会知道关于本宫神魂不稳的传言一直都有。”
“原来是这样，”叶二小姐点头，认真说道，“我是取代了叶夕雾，整个换了芯子；你是二魂融合，这种情况比夺舍还罕见很多。”
见她逐渐放下防备，萧珠继续询问：“既然话都说开了，叶二小姐，你还没告诉本宫，为何会对澹台质子如此恐惧，你口中的‘他’又是谁？”
兹事体大，叶夕雾犹豫了一下，反问：“在长公主看来，若杀一人能救苍生，那一人当不当死？”
“若那人恶贯满盈，当死；若无辜受累，则不当死。”长公主毫不犹豫地说。
见叶夕雾流露出不认同的神色，长公主又试探问道：“你指的是杀掉澹台烬能拯救苍生？可看起来，你从前与他素未谋面，为何能够下此决断？仙门正派讲究立身行己，不妄添杀戮，更不会伤及无辜。”
“但斩妖除魔亦是仙门之责。”
谈起宗门，叶夕雾立时大义凛然：“虽然澹台烬现在无辜，但他以后的罪孽深重，个中复杂，我不便与你一介凡人细说。”
“杀澹台烬一人来拯救苍生，这是我的任务和使命！”
萧珠的笑意淡了下去：“当真不与本宫细说？”
“当真。”
“好呀。”长公主轻笑一声，突然广袖一挥，喝道：“金索律行，降妖缚邪！”
“你！”叶夕雾猝不及防被金索捆了个结结实实，倒在软榻上动弹不得。
玉壶长公主高傲地站起身来，轻裾如雾，环佩流光。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夕雾，道：“本宫好言好语相问，你不配合，那就只好让仙子见识下我等凡人的手段了。”
“可惜了，”她冷声说道，“倘若有你们仙门的法宝昭心玉简在，仙子还能少受些罪。”
西厢的屋门紧闭的时候，大国师等人正站在客堂庭院的大菩提树下乘凉，或者说，是闻犀道人自己在天南海北地唠嗑，星垣在旁默不作声，澹台烬偶尔漫不经心地随上一句“然后呢”。
“然后那雌虎妖一声高亢吼叫，唤来了一只雄虎妖，那虎妖单单獠牙就有三尺多长，贫道一个混元五炁印，就把它的内丹拍了个粉碎——咦？”
闻犀道人停止吹嘘自己的光辉事迹，把注意力放回到西厢房，摸着下巴道：“看来小公主跟叶家那丫头谈崩了，刚才问贫道借的捆仙索都派上用场了。”
吱呀——西厢的门打开了，长公主从屋里走出来，慢悠悠地踱步到菩提树下。
闻犀道人一见她的脸色，便嘲笑道：“小公主不是从来倾向用温柔的方式，怎么一副铩羽而归的丧气模样？为师早对你说过，别跟她墨迹，对待这种油盐不进的小仙子，直接搜魂就是了。”
他眨眨眼：“如果想让为师帮忙，就开口求求我，你的体质娇弱，倘若硬要勉强，受罪的是你自己。”
萧珠白了他一眼，嗔怪道：“还说什么小仙子，老师果然一直在偷听。倘若真让你搜魂，那叶二小姐的记忆就全暴露在老师面前，什么都瞒不住了。”
闻犀道人是得道之人，灵识强悍。他可不似星垣那般板正，长公主吩咐不让听，就老老实实地遵守。
刚才西厢房里萧珠和叶夕雾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偷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萧珠摆明了不想让他插手搜魂。
联想到方才谈话的内容，闻犀道人哀叹道：“不就是怕为师搜魂的时候，看见什么不利于景国质子的画面吗？女大不中留，你为个小白脸，都开始跟为师见外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澹台烬，愈发感慨：“你这小白脸当真厉害，不过几天时间，就离间了贫道和公主十几年的情分。”
大国师的语气酸到能拧出醋汁儿来。
萧珠见状，立马摆出一个温婉的微笑，柔和地对他说：“老师对本宫而言如父如兄，老师又何苦自降身份，将我们彼此间的情分，与小儿女情长相提并论呢？”
“虽然老师道行高深，可现如今，天道失衡的情况还不明朗。叶二小姐是凡人之身，老师若对她搜魂，便是修真者悖道向凡人降级出手，本宫是担心老师会遭到天罚，才谢绝老师帮忙的。”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都在替他考虑，听得闻犀道人舒坦了许多，他收起酸意，问：“那公主打算如何？以你这娇滴滴的身体，如果强行催动搜魂之术，怕是得三天下不了床。”
“无妨，”长公主看向站在菩提树下的少年，“澹台殿下会帮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强迫症，必须把这一世的时间流线捋顺，叶夕雾/黎苏苏打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