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里。
叶夕雾一想到现在把她捆得结结实实的金索，几刻钟前捆的还是污秽的妖邪，就浑身不痛快。
她倒在软榻上努力挣扎，可这捆仙索果真如大国师所言，会随着挣扎的动作而变换长短，非术法不得解，勒得她身上生疼。
她自幼在爹爹和师兄师姐的百般呵护下长大，何曾受过这种罪？还是被凡人偷袭得手，就算那凡人是位公主，也很丢人。
叶夕雾正在郁闷，就见那偷袭她的凡人公主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她所痛恨恐惧之人。
“呜呜。”叶夕雾还没来得及开口，嘴里就被塞了条绢帕。
“抱歉啊，叶二小姐。”
玉壶长公主幽幽地说：“这寺院里到处是别人的耳朵和眼睛，为避免你吐露不该说的，只好先这样委屈你了。”
“待会儿搜魂之时，还请叶二小姐多加配合，本宫技法生疏，若你太过抵抗，恐怕会伤到神魂。”
听说长公主要搜魂，叶夕雾又惊又怒，澹台烬却心中微动。
搜魂术一听就是颇为厉害高深的术法。
先前在观音殿目睹覆皮妖灰飞烟灭，又在庭院里被迫听大国师吹嘘了半个多时辰从前的降妖经历，让他觉得，拥有力量，应该是件不错的事情。
如果拥有力量，就不会再被饥饿和疼痛折磨，也不会在刀剑、非议迎面而来时，只能被人挡在身后。
他按捺住好奇，开口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长公主。”
“看来殿下与本宫一样，迫不及待了。”长公主笑着说。
萧珠拿过两个蒲团，铺在软榻前方的地面上，引导澹台烬与自己相向而坐。
晴朗的秋日，屋外传来树叶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响，给寂静的室内染上一片细碎纷繁，朗朗天光透过窗格照入厢房，洒落在贵女的身上。
她盘膝而坐，身姿如竹，看起来竟有几分像寺院大殿中的观音。
平静美丽的杏目里看不出半分情绪，长公主伸出手，放在少年的手里，与他十指相扣，温声说道：“澹台殿下，还记得破解时间结界的时候么？仔细回想那时的感受，然后，全身心地信任我。”
澹台烬注视着玉壶长公主。
她总是这样，时而率真，时而带有目的，坦坦荡荡地蛊惑人心，甚至让他无视自己识海中那个愤怒反对的声音，心甘情愿地被她掠夺。
“嗯，好。”他闭上眼睛。
滚滚魔息夹带着黑色的浊气，由识海涌出，顺着少年周身的经脉，借由两人交握的双手，被掠夺至贵女的身上。
倒在榻上的叶夕雾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然而她被锦帕塞住了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叶夕雾很想大声地质问天道，为何这盛国长公主一介凡人之躯，竟然能够承受魔胎的浊气？为何搜魂之术乃仙门道法，竟然能被其利用魔的浊气催动？！
凡人界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情况都有……在被搜魂术侵入识海，失去自我意识之前，她想。
萧珠静静地盘膝而坐，将源源不断的魔息从澹台烬的体内夺来。
那些魔息经由她的识海时，似乎被沉浮其中的神骸排斥，但很快就被浩瀚的识海吸纳，转换成滋生灵流的养料。
估摸着新生出的灵流根基筑稳，使用灵识搜魂不会严重耗损肉身，她用力扣紧了少年的手，同时，另一只手结印覆于自己眉心，低声吟道：“生也有涯，禳移命连，平生哀喜，为吾尽观！”
随着最后一句吟出，萧珠感觉神魂一轻，知晓自己已经侵入了叶夕雾——准确地说，是侵入了叶夕雾躯壳中的，黎苏苏的识海。
黎苏苏的识海如同她鲜活的生命，波光璀璨，每朵浪花都翻腾出色彩明丽的记忆碎片，一看就是无忧无虑的仙门少女。
碎玉乱花，目迷五色，萧珠漫步在浩渺的识海中，放出自己的灵识。
慈爱的掌门爹爹，月色下明镜般的湖泊，与师兄师姐一起偷花打枣的童年与少女时代——她的灵识如同一尾矫健的游鱼，在黎苏苏的识海里快速穿梭，掠过无数纷繁的画面。
终于，被她找到了，隐藏在五彩纷呈的记忆碎片下，一片黑白之地。
在那片黑白的记忆里，原本在万年以前，与十二真神同归于尽的魔神重临世间，三界四洲血染遍野，修真者的、凡人的、精怪的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在世间泯灭的最后时刻，仙门拼着尽毁的力量开启了破光阵，把黎苏苏送到了五百年前的盛国，进入叶夕雾的身体。
惨烈的灭世景象在识海中翻涌，萧珠却凝视着那景象中的魔神若有所思。
难怪在章华殿外的宫道上，第一眼看见那少年的时候，就感觉似曾相识。
——玉壶长公主，你都看见了吧！
黎苏苏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澹台烬是魔神在万年以前留的后手，是魔神为自己重临世间准备的魔胎。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毁掉澹台烬体内的邪骨，杀死魔胎，阻止魔神在五百年后降临灭世！
原来如此。
禳移相连夺取魔息的时候，她明明感觉少年很信任自己，但当灵流经过他的识海时，依然有轻微的异样感，想必就是邪骨在作祟。
“邪骨？它是否代表魔神的意志，毁掉邪骨是必须的么？”萧珠问。
——没错，必须先毁邪骨，再杀死魔胎，倘若邪骨不灭而魔胎先一步身死，魔神就会直接临世。黎苏苏回答。
这玉壶长公主能够从魔胎身上夺取魔息，看起来不似寻常凡人。
黎苏苏急切地问：你都看见魔神灭世的命运了，肯定会帮助我一起阻止他吧？
长公主沉吟片刻，开口却答非所问：“黎苏苏，既然你来自五百年后，那可曾听说五百年前的盛国，有本宫这个人？”
——没听说过，我不太关注凡人界的事。
萧珠又问：“那你在修真界时，可曾听过闻犀道人的名号？”
——也没有听说过。
萧珠蹙起眉，有些不甘心：“许归期这个名字呢？闻犀道人的本名是许归期。”
——哎？许归期我听说过，传闻他是散修出身，却凭靠自己修炼达到了大乘之境界，这对修真界而言也很难得的！
识海里，黎苏苏的声音有些兴奋：师兄师姐们说，当初许归期停滞在元婴期很久，是去凡人界借助帝王气运后，才得以突破的。
长公主犹自凝望着五百年后的景象：“你有听说他在凡人界呆了多长时间吗？”
——好像时间不长，也就三四年？因为这事，师兄师姐他们都说凡人界是有大机缘在的，有机会也想出宗门来凡人界历练。
明白了。萧珠想。
看来，黎苏苏真身来自的那一世，自己的人魂应该在三岁那年就夭折消散了，没有现在的二魂共壳，更没有与闻犀道人、星垣、澹台烬等人产生因果。
这个天道真是没救了。
先是失序，出现修真者能向凡人降级出手而不被反噬的端倪。
现在，竟然连时间流线都混乱了。
时间是洪荒以来最重要的量尺，黎苏苏跨越时间而来，她想做的事情，即将改变无数彼此勾连的因果逻辑。
当时间这把最公平的量尺都能被篡改时，意味着天道正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不过，这似乎与后来发生的一切形成了因果闭环。
从黎苏苏的记忆画面看来，五百年后，真神匿迹，魔神降临，一朝灭世使得万事万物重归混沌。
这种事情，在洪荒以前，有两个至高无上的种族也干过。
玉壶长公主清澈的杏目中，倒映出充斥浊气与绝望的灭世景象。
人们在魔神的阴霾下，奔逃，哀嚎，痛哭。
重浊压清，天地倾覆，日月倒悬。
她注视着那末世光景，沉默了半晌，说道：“魔神不愧为凌驾于十二真神之上的末法神明，破坏，毁灭，重建，新生……不失为纠正天道偏差，重塑秩序的一种方式。”
“这个天道还真顽强，硬生生坚持到五百年后才重启。”她由衷地感叹。
见长公主如此轻描淡写地形容魔神灭世，黎苏苏的整个识海都震荡起来。
那些缤纷的浪花瞬间黯淡了颜色，黑白的记忆迅速在识海中蔓延。
——你究竟在说什么？！
黎苏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魔神杀了我爹爹，杀了师兄师姐们，杀了所有我爱的人！你居然说这种罪大恶极的行径是重塑秩序？！
“亲眼目睹至亲皆殒，对你来说的确难以接受。”
萧珠平静地说：“但我不认同你们打乱时间流线的做法。”
“你们试图因为未犯之罪而杀害无辜，乱因果的同时也是乱序，解决不了本质问题。”
识海的主人此刻抵触的情绪非常激烈，原本缤纷的浪花颜色愈发黯淡，整个识海空间内刮起了狂风，翻腾的浪花扬起无数白沫，迸溅在半空，又重聚为一幅幅黑白色的记忆画面。
黎苏苏的声音愤怒地呐喊：你是不是疯了？只要杀澹台烬一人就能拯救苍生，你还在纠结他现在是否无辜？他肉体凡胎总有死掉的一天，只要邪骨不灭，魔神就会在那天觉醒，爹爹和师兄师姐们都会死！
“看来，亲人在面前被屠杀的记忆，对你来说，确实痛苦至极。”萧珠垂下了眼睫。
神魂借由灵流进入识海后，她终于摆脱了孱弱肉身的束缚，能够自由地发挥道法天赋，释放出强劲的灵识。
黎苏苏的识海中，愈演愈烈的黑白色浪花已经遮天蔽地。
萧珠抬手幻化出一把折扇，蓦地挥动，无数咒文如暴雨般从折扇中射出，向着黑白色的惊涛骇浪飞去，同时扬声吟诵出，擎宇阁中的迎客傀儡曾念之句：愿尔还璞，质真若渝——
伴随着吟诵之声传遍，咒文纷纷扑向识海中涌动的波涛。
黑白色的滔天巨浪在触及折扇射出的咒文后，被咒文上附着的强大灵识压制，很快败下阵来，逐渐趋于平静。
波澜俱灭的识海形同一面失色的镜子，镜面倒映出密布的咒文。
那些咒文在压制住浪涛后，开始按照萧珠的指挥，细密地移动、排列、成句，渐渐谱写出叶家二小姐夕雾，在过去十七年间所有的生平和过往。
生平谱成的那刻，萧珠的瞳孔震颤，持扇的手蓦地向下一压。
随着折扇压下，撰写着叶夕雾生平的咒文纷纷下沉进灰镜般的识海，取代了黎苏苏本体关于魔神灭世的黑白记忆，融合无忧无虑的仙门往事，构造出一位少女杂驳而明快的生平记忆。
从此往后，你就是真正的叶夕雾了。
萧珠注视着少女识海中重新翻腾起的绚丽波澜。
请你就此忘记，不再仇恨，不再痛苦——不再与我和澹台烬，产生任何因果。
作者有话要说：魔神坦白局，整理时间流线，欢送黎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