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里,长公主紧扣着少年的手忽然松开了。
她浑身脱力地朝前方倾倒,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没有了生机。
“长公主?”察觉到她不再吸纳自己识海中的“真气”,澹台烬有些惊慌地扶住她,正想赶紧起身去找大国师,却感觉有温热的气息贴着衣衫传来。
玉壶长公主好似刚从一场大战中抽身,睁开眼睛看到少年时,还发懵了一会儿。
“你可真厉害啊。”她说。
“长公主,你又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他扶住那无力的肩膀,帮她维持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姿势:“你施展搜魂术成功了么?”
“当然成功了,对本宫这么没信心?”
“跟有没有信心没关系,我怕你的身体撑不住。”他好脾气地说。
长公主微微一笑:“跟你讲,本宫不仅如愿找寻到了答案,还在叶二小姐的识海里看见澹台殿下了。”
“哦?”澹台烬挑起眉:“叶二今天发癫,你在她的识海里看见我也正常。”
相向而坐的姿势,与彼此贴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身上,飘来自己所喜爱的气息。
这样香甜,这样美妙,原来因为那不仅仅是魔息,并且属于巫族道统下,最强大的末法神明。
萧珠心下微动,半真半假地说:“难怪叶夕雾那么害怕你,本宫在她的识海里,看见你毁天灭地,屠尽苍生。”
“长公主,你不要太荒谬。”
澹台烬略显无奈:“以前被那些人戏弄殴打,我都从未想过要他们的命,又怎么可能去毁天灭地。”
“要么你在逗我,要么叶二真把脑子给摔坏了。”
“嗯,我在逗你呀。”萧珠笑盈盈地说:“刚才在识海里,我顺道把叶二小姐的癫症给治好了,等会儿她醒来,在叶府的人面前,你可别把本宫搜魂的事情说漏嘴。”
澹台烬颔首道:“这是自然,搜魂虽说不算邪术,但也谈不上磊落。”
然而,正是依靠这不磊落的手段,她才获知了这些足以撼动大道的事情。
窗楹上的卡子松了,一阵风来,纸糊的窗户被吹得半开。
从这扇窗往外边看去,本应广袤无垠的天地,被窗框拘束得只有方寸大小。
宫殿,华服,凡人国度的尊荣之位,在将倾的天道之下,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长公主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到少年的身上,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澹台殿下保证,往后事事都相信我、听我的话,我们就不回盛王宫了。”
见他幽黑的眸中迸发光芒,她轻笑着道:“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三界四洲的大好河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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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王宫中,柱国大将军叶啸硬着头皮跪在大殿里,惴惴不安地等候王上发落。
章华殿的门楣上,悬挂着 “澹泊敬诚”四个大字,黄铜铸造的匾额早晨刚被宫人擦洗过,锃亮光洁,闪烁着与匾额内容截然不同的犀利光芒。
盛王萧昳的案牍上放着一封书信,是叶老夫人转交给叶啸呈上的。
这封信,是叶家接的烫手山芋,却因为近日发生的一连串变故,不敢推拒递交。
烫金宣纸,笔墨生香。
信件的落款地点是城西慈寿寺。
玉壶长公主在信中絮絮回忆了从小到大兄妹之间的往事,陈情说自己多年以来幽居王宫,心情憋闷,是以身体常年不佳,特向兄长修书一封提请恩典,允许她前往南赡部洲,代替亡母省亲故土、祭扫宗祠,大国师和星垣的实力以一当百,请王兄不必记挂她的安危。
信件的末尾,笔墨洇纸,篆书一行小字:小妹自三岁生故以来,血光盈梦无一日安眠,每每见王宫草木,胆战心惊,但求经此一行,了却心魔。望王兄恩准。
在一旁侍候笔墨的吴总管,悄眼瞥见信尾的那行小字,心下暗道,长公主果然会捅王上的心窝子。
玉壶长公主落笔信尾的这行字,像一把利刃插进萧昳的心脏。
年逾不惑的大盛君王攥紧了拳。
当年,就在这章华殿内,身为储君的他,让前来投效的闻犀道人设下禁制,又许诺内监吴总管以金银权势,令吴总管假传老盛王的口谕,召来兖城王、益城王等王嗣兄弟。
自母后去世后,老盛王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卧床休朝已久。
那时,萧昳已经被封为储君,在王上病中代掌朝政,距离王位仅一步之遥,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可他时时铭记当年母后因为父王宠妾灭妻,对镜顾影自怜的模样。
虽说天家无父子,萧氏王族世代嗜血好战的本性刻在骨子里,但萧昳对待母后,是真心实意的孝顺。
老盛王迟迟不肯咽气去陪母后,他等不及了。
兖城王和益城王等一众王嗣,因为盛王的身体欠安,出封前来盛都城,遵召至章华殿面圣。
对于这些妃嫔所出的异母兄弟,萧昳很在意,在意到迫不及待要取他们的性命。
随着王嗣们鱼贯而入,殿门关闭,埋伏在殿中的储君亲兵一拥而出。
宫殿被设下了道法禁制,兖城王等人呼喊撞门而不得出,尽数被兵士们乱刀砍死。
平素庄严无尘的章华殿,血色浸染,腥气弥漫,回荡着萧氏王嗣们临死的惨呼和咒骂。
血雾落定,青年储君站在满地尸首间,亲手砍下每一个异母兄弟的头颅,扔到了龙床前。
你这个混账!你不得好死!
病床上的老盛王怒极而起,瞪着地上王嗣们血淋淋的人头破口大骂,浑黄的眼珠暴突,额头青筋直跳,一口气没接上,当场就生生地被气死了。
萧昳目睹他抽搐着咽气,年轻的面庞上露出残忍而餍足的笑容。
好了,父王,你终于去陪母后了,她在下面很冷,很孤单。
这时,吴总管却急匆匆地赶来,伏地禀告新君:殿下,哦不对陛下!刚才奴才带人清理章华殿的时候,发现……发现公主不知怎的躲在应龙铜像的后面。
公主的额头滚烫,已经昏过去了。
不,不!珠儿一定不能有事!年轻的新君失态地吼道。
“陛下,陛下?”
见王上久久不发话,大将军叶啸试探地发声,却被盛王抬头时发红的双眼惊到。
“无事。”盛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方才一时之间,竟被将近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魇住了。
宫里和民间一直流传,玉壶长公主在幼时受到惊吓神魂不稳。
这不是流言,是事实。
当年,珠儿正是亲眼目睹了他在章华殿里屠戮诸王,才会被吓得失散了魂魄,高烧半旬不退,依靠大国师做法招魂才勉强保住性命。
她这么多年来身体孱弱,深居简出,全是拜他这个兄长所赐。
先朝绥和三十四年,母后在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殷殷嘱托,他却辜负了母后,差点害死珠儿,这份愧疚,是再多隆宠也弥补不了的。
所以,珠儿想做什么,都顺着她就好了。
萧昳和萧珠的母后,出身盛国南方望族,奉阳陈氏。
眼下景国的国君澹台无极刚死,其子澹台明朗即位,正处在政权交接,朝政不稳的时候。
盛景两国间累积千年宿怨,纷争不休,如今已经休战消停了十五年,真是够久了。
萧昳自忖,此时是出兵伐景的大好良机。
不过倘若开战,景国必然全力反扑,盛都城也会成为景国进军的首要目标。
眼下南赡部洲虽然在闹水患饥荒,但其方向远离都城和盛景边界,可以避免兵乱之患。况且大国师道法高深,与长公主的情谊深厚,长公主要前往南赡部洲,反倒让盛王放心了几分。
“叶将军,长公主前往慈寿寺,身边可是带了那景国质子?”盛王思量片刻,问道。
叶啸拱手说:“启禀陛下,听家母说,景国质子确实也在。”
“那她出行南去,景国质子是否也随同离开了?”
“这……是的。”
叶啸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家母曾向长公主殿下禀明利害,但殿下坚持,家母也不敢阻拦。”
“好,好呀!”盛王拍着巴掌哈哈大笑道:“吴总管,你即刻去拟战书,就说景国质子擅自离开盛都城出逃,破坏了盛景两国的休战之约。”
陪侍一旁的吴总管闻言,谄媚地说:“陛下,那老奴拟完战书,再让刑法司拟份通缉令,张贴各地,去捉拿那景国孽障!”
“通缉个头!你跟了孤这么多年,老糊涂了?”
盛王随手抄起只笔砸在吴总管身上:“那澹台烬跟长公主在一起,下了通缉令,抓起人来伤到珠儿怎么办?”
“算那孽障走运,攀上珠儿是他的本事,暂且留他条小命,等什么时候长公主厌弃了他,再杀不迟。”
“王上英明!是老奴考虑不周。”吴总管顾不上衣服上迸溅的墨污,点头哈腰地说。
盛王又看向沉默不语的柱国大将军,厉声喝令:“叶啸,你即刻与六王子萧凛碰头点兵,择吉日出征,攻占景国!”
叶啸方才听说要拟战书便心中一凉,此刻圣谕已下,他试图劝谏:“陛下,眼下南赡部洲水患天灾,赈灾的钱粮都无处筹措,倘若开战,劳民伤财,还请陛下三思!”
萧昳近年来脾气愈发乖戾,猜疑之心甚重,闻言恼道:“你在质疑孤?叶家真当自己兵权在握,如今都能压孤一头了?”
他抄起案牍上的砚台砸向叶啸,阴恻恻地说:“要么出征,要么交出兵符后举家流放——”
想到家中的老母和儿女,曾经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跪地叩首,深深闭上了双眼,黯然道:“臣即刻商六殿下出兵,谨遵陛下圣谕。”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离开盛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