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哥儿！”澹台傲惊慌地接住突然就倒下的凌风雪，“元小二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的心思全在凌风雪身上，当然没有注意到苏秦在听到“元小二”三个字时神情里瞬时的动容。

“你们这么聪明，现在也知道了九幽堂的幽魂正伏在这一方院子里注意着你们，”苏秦脸上的动容很快被他习惯性的漫不经心取而代之，他紧盯澹台傲道：“为了你的凌哥儿，你现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他眉眼竟又泛起笑，真如同对着自己的旧友一般，语气里带着担忧，目光里带着关切，一边说一边看着旧友把凌风雪环着让他靠进自己怀中。

“一点毒而已，有得救。”苏秦道。

“你们有什么就冲我来，为什么要碰他！”

“可碰都已经碰了，你还能怎么样？”苏秦摊手，又道：“已经做过的事不重要，将要去做的事才重要。”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凌风雪将会怎么样，现在由你决定。你将要做的选择，能决定他是生还是死。”

“你们要我做什么选择？”

“澹台家的仇，九幽堂不算到最后一个，不灭不休。呼延离杀不了你，京城祝君宁惹出的祸影响不了你，你以为，堂主他会由得你好好活下去？”苏秦笑起来，“九幽堂留给你这最后一个仇人的，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你选择由着凌风雪死在我们下给他的毒里，这样你的命我们就不收了，另一条，是你选择把自己的内力渡给凌风雪，用你内力的至清至纯化去渗进他血脉气劲里的毒，但与此同时，那些毒会反噬你的力量和气劲，医理我不懂，只说结果…”

“结果就是…”澹台傲看着苏秦，面无表情，“我救了凌哥儿，但是我自己，也会为此遭毒反噬…伤及内力。”

苏秦朝他拍了拍手。

“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澹台小公子啊，聪明、警醒、一点就透。”他道：“不过不是‘伤及’，而是……内力尽失。”

苏秦故弄玄虚地托了个长长的音调才说出结果，他想欣赏澹台傲惊讶的表情，或不可置信的反问，可对方没能满足他的愿望。

澹台傲，没有回应他什么。

于是他又提醒了澹台傲他现在的处境，“澹台傲，这两条路九幽堂给你铺得可还好？一条让你也尝尽痛失所爱的滋味，另一条，则会彻底断了你们澹台家的传承。”

“你爱他，对不对？”苏秦审视着面前相依的两个人。

“那你肯为了他放弃你自己吗？”他轻蔑地笑起来，然后又道：“情爱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乘兴同交欢，兴尽各分散，是最经不起考验的。我真的很想留下来看看你对他的爱到底有多少？想看看你会做一个什么样的选择？是选他，还是选你自己？”

“你会选他吗？你大概还没反应过来这选择意味着什么吧？你已经过了秉筑内力的年纪，选了他，救他活，你的内力就散尽了，也再不可能重修了。”苏秦道。

“没了内力，你的剑就没了剑气，你的剑招就成了死招。”苏秦又道。

“那样你就再也不可能成为大侠，甚至连当个游侠游历江湖也不会有人正眼瞧你。”苏秦还道。

“没了内力，你永远只能在武学的最底一层爬行，你不可能把问月之剑的功力发挥出来，你再也斩不出‘一剑问明月’了。”苏秦继续道。

“你经年的苦练会付诸东流，你所有的骄傲会被街上随便一个剑客踩在脚底，你在剑道上的天赋灵气会至此一无所用，你…”苏秦的声音、神情，长蛇吐信般，带着毒，不怀好意，他最后道：“你就会什么都不是了。”

澹台傲听见了苏秦的每一句话，可他一直没有回应他。

他不回应，只是垂下了眸。

苏秦也明白澹台傲现在一眼都不想多看自己，若不是九幽堂伏在院中控制着局面，他怕是会冲上来先要了自己的命。

可现在澹台傲只是环紧了凌风雪，看着他，凌风雪的面色暗淡得很快。

“两条路都是绝路，好兄弟，选一条吧，”苏秦道：“凌风雪撑不了多久了，今日做不出决定，你们不可能从这间院子里走出去。”

澹台傲的头深深低了下去，另一侧的手在床沿上重重一磕，攥紧的拳朝下的一侧，泛白的指节已全数红起来。

可他仍没有回应。

苏秦已说完了九幽堂交代给他的所有话，他还补上了属于自己的这最后一句，现在他得走了，没机会再等着看澹台傲的决定了。

他把步子踅向外，向门边走。

“苏秦…”

苏秦停下。

“九幽堂的堂主，和百里山庄的庄主，是一个人吗？”

澹台傲的话音落下后，传回的只有房门的吱呀声。

房门再次关闭，房间里只剩下澹台傲和凌风雪。

苏秦刚刚对他摇了头，只是摇头。这可能是苏秦在表达自己没讨到趣，也可能是真的在回答他的问题。这回答或许是他不知道，也或许是，九幽堂堂主真的另有其人，但他不能说。

这两种可能，澹台傲更愿意相信后面一种。

从百里山庄到九幽堂，从被围攻讨伐的到如今围攻讨伐别人的，痛恨始作俑者的人，自己最终变成了始作俑者，冤冤相报。所有人都以为报了仇就能够向前走，其实不过被困在一只环里，由头到尾身份变换，恨的根源变作恶的开端，终点，总会变成起点。

***

晨光正好。

鸟雀落在院外，啾嘈声藏进树影里。

凌风雪醒来的时间是个早晨。

他发现他宿在了澹台傲原本躺着的地方，而澹台傲则坐到了床边，守在了他原本守着他的位置。

“咱们俩怎么还倒了个个儿啊？”凌风雪轻轻笑一声，发现自己没什么力气，“我这是怎么了？”他问。

“累了。”澹台傲回答。

“现在…什么时候了？”

“辰时。”

“辰时？可刚刚不是都巳…”凌风雪正讶然，额边倏地猛烈一跳，他两指扶在额上按了按，道：“我竟睡了一天一夜？”

“刚不是说了吗？凌哥儿你太累了。”澹台傲替他掖掖被子，然后听他问自己，苏秦呢？

“解决了。”

“你把苏秦解决了？”

澹台傲道：“我把事情解决了。”

二人至此又短暂的沉默，澹台傲大概知道他的谎撒得太过潦草，怕被凌风雪发现，所以又先行开口找补起来。

“苏秦现在是九幽堂的人，但元小二以前，好歹对我来讲也不是陌生人，”澹台傲道：“他给了我一条生路。”

凌风雪不响，还等着澹台傲说话，澹台傲移开目光，又被凌风雪追上，他问他：“说完了？”

“说完了。”澹台傲回答。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为了使凌风雪相信，澹台傲又撒下了他今晨的第二个谎，他说：“凌哥儿我没骗你。”

其实倒也……真不算是骗，澹台傲想。苏秦给他的两条路，并不都是绝路。

“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你选择由着凌风雪死在我们下给他的毒里，这样你的命我们就不收了，另一条，是你选择把自己的内力渡给凌风雪，用你内力的至清至纯化去渗进他血脉气劲里的毒，但与此同时，那些毒会反噬你的力量和气劲……两条路，一条让你尝尽痛失所爱的滋味，另一条会彻底断了澹台家的传承……两条路都是绝路。”

再过没多久就是巳时了，一天前的巳时，苏秦对澹台傲说了这样的话，可澹台傲不认同。

苏秦离开后，澹台傲没有如九幽堂所愿陷入困局和窘境一筹莫展，没有站在两条路之前进退两难。他一点艰涩抉择或痛楚割舍的情绪都无，只是抱了凌风雪到榻上，然后自己也上榻坐在凌风雪身后，准备开始把内力渡给他。

澹台傲这些准备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的动作很利索，就像是在做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

然后就是运功开始，凌风雪面上的暗色随着澹台傲内力的注入一点点褪去，他体内，已融进气血的毒被澹台傲内力的气劲冲散，随即一部分被逼出，而另一部分没来得及流窜，直接在凌风雪体内被化去。

被逼出的一部分毒，咬着澹台傲的内力而出，反噬了澹台傲。

凌风雪毒解时，澹台傲的内力，完全丧失。

至此，澹台傲下榻，他放好了软枕托着凌风雪在上面躺好，守着他一直到了现在。

“我没骗你凌哥儿，真的有生路。”

一天后的现在，澹台傲对着醒来的凌风雪这样说道。

问月剑的剑法在于剑诀，澹台家的传承在于剑心。剑心未改，剑诀未忘，只是舍了澹台傲一个人的功力修为而已。澹台傲想。过了秉筑内力的年纪如何，以后内力再也恢复不了又如何？他看着凌风雪，眼前人伸手，他很平常地也伸手，把人拉起来。

澹台傲笑了笑，什么也没再解释，没再找补。可他心里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他想说，凌哥儿我没骗你，这第二条路怎么能算是绝路呢？用我的修为来换你的安好，多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