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傲凌风雪眼中，关山月倏然闪现的这日，凌宅正屋的屋门再次打开时其实什么也没再发生。一室之外，凌宅的府门再开时也是一样。覃昀琰和澹台傲走出来，然后澹台傲和凌风雪送覃昀琰离开。

此后澹台傲和凌风雪便在凌宅这一方不大的天地里整整待了三日。他们一同浆衣起灶，一同赏秋景，论剑道，一如往常。三日后，朝廷颁布了北境新军募兵的文书，凌风雪便陪着澹台傲出门，去募兵处报名之后待督监遴选。

澹台傲没了内力，武学招式头脑反应却都还在，日日夜夜苦练积攒下的东西，谁也夺不走，谁也抹不去。募兵处督监遴选新兵，疾行、骑马、射箭，哪一项比选澹台傲的名字都在遴选名册上位列前茅，此外他更识剑道、知兵法，在遴选的最后一点意外也无地被编入了新军中禁军的军列，还入了兵马督监的眼。督监把入禁军的文书给澹台傲，拍了拍澹台傲的肩膀说后生可畏。澹台傲把文书拿给凌风雪看，凌风雪揶揄他说，“还行，选上就好。省得募兵处看不上你，静水司还得出马替你通门路。”

“凌哥儿……”澹台傲语带幽怨，朝凌风雪一塌肩，凌风雪就收起了揶揄的神色，对他温和地笑。

眼前人脸上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神情了，很久没有浮现出这样的，一如他在宴州初见他时，他那语气幽怨神情却抖机灵的模样了。凌风雪想。他想这些之时仍对澹台傲笑着，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们从募兵处回凌宅，一路上都有垂髫小儿们排着队蹦蹦跳跳唱那应景的古老民谣。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

凌风雪和着清脆的童声吟咏，咏叹古老的歌谣走过时间，仍能唱尽明日将成的壮行诗篇。他口中咏叹，眼睛凝视着那募兵文书上的两个字，把它念了出来。

“白露。”凌风雪道：“启程的日子正赶上白露的节气，还有十日，我陪你‘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人流熙攘，澹台傲拉着凌风雪在路边停下，然后笑着说：“好。”

人群中依然有歌声穿梭，歌声在熙熙攘攘间起伏成万里军行的前奏，起伏成他与凌风雪之间独特的隽永。

万里军行，自白露起。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翌日。

凌宅院子里杏树的叶子被秋风吹得不断向下落。西风半卷，杀尽秋日里温存的余烬。

杏树的树冠上，零星还挂着的枯叶挡不住阳光，阳光自树冠而下，在树下少年身后拉出长长的影。

影子在地面上时动时静，站在院里的少年时而拿起几片罩甲端详，时而又拿起一根束带想要连接那些罩甲。

澹台傲在理他的征衣。

“戎衣窄袖，外罩宽甲。甲有肩、臂、腋、腕、肘、颈、背、胸板，束带相交，甲链相连，浑成一体，护身御敌……”

凌风雪手里拎着剑，边说边从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到澹台傲身边，放下剑，替澹台傲穿甲衣。

他放剑在院里那棵杏树底下时顺便捧起了厚重的背甲，站起来时又拿过澹台傲手里的甲链，“从前面向后搭好，”他把背甲塞到澹台傲手里，澹台傲照着他腾出手后的比划套上背甲。

“就教这一次，记得住记不住，以后都自己穿。”凌风雪说着，趁澹台傲低头把甲链从前搭好，然后托着链条一端绕去澹台傲身后。

“凌哥儿你会的真多，甲都会穿。”澹台傲嬉笑一句，凌风雪在他背后，看不到他脸上与嬉笑全然不配套的落寞。

澹台傲乍着胳膊，任凌风雪从后环住自己，替自己系上那胁下甲链的链扣，“我就看看会不会穿，试试合不合身。”他道：“凌哥儿你不用系得这么完备吧。”

“转身。”凌风雪干干脆脆。

澹台傲“哦”一声，转个圈儿，胳膊还乍着。凌风雪又拿起了地上几条束带，双臂从澹台傲身前向后绕，帮他把带子绑了好。他做这些做得很顺、很快，却也细腻温柔。凌风雪和澹台傲面对着，理衣间的贴近不过是须臾的动作，却像极了温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转瞬即逝的相拥。

“相拥”之后的时间，他们又恢复了这两日话少的状态。凌风雪一片甲一片甲给澹台傲穿戴着，仔仔细细，澹台傲把凌风雪的动作，把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甲衣穿好时，凌风雪后退一步，直起身站定，“看什么？”他循着澹台傲的眼神问。

“不是看，是记。”澹台傲回答，“我怕我记不住，也怕我记住又忘了。”

“甲怎么穿都记不住，你这样怕是还没到北境，行军路上就先得被军中都统制的白眼给翻够了。”

“凌哥儿…”澹台傲委委屈屈叫一声。

凌风雪笑，笑着看眼前人，铁甲征衣，兜鍪之下，那委屈的孩子气模样和他的装扮很不搭。

凌风雪在自己的笑容渗出苦意之前低下了头，他蹲下身去把自己的剑拿了起来。

“傲雪。”凌风雪把剑拔了出来，展臂一挥，剑尖指向了身旁的虚空。

澹台傲站在凌风雪斜后，身上的甲衣很重，他适应了适应，活动了活动胳膊，又听凌风雪道：“不是傲雪剑，而是傲雪剑法。”

澹台傲双臂僵在半空，愣了愣。

凌风雪回眸，道：“上前，从身后，扶住我的手。”

“啊？”

澹台傲不明所以，却已上了前。他站定在凌风雪正背后，把右手虚搭在了凌风雪举平出剑的右臂上。

“贴近点儿。”

澹台傲挪了挪步子。

“手呢？”

澹台傲整个人从背后贴靠在凌风雪身上，右臂展出来，手握在凌风雪腕间。

凌风雪的手里握着傲雪剑，澹台傲的手，握着凌风雪持剑的手腕。

澹台傲已明白凌风雪的用意。

凌风雪要教他曾经的清霜，如今的…傲雪剑法。

他眼见凌风雪抬手向上，凌空挑起一道银白剑光。

剑身映白阳。

“剑之道，出于吴越，始于春秋。吴越春秋，立剑悟道，无人之野，深林之中，取法自然。”凌风雪说起傲雪剑法，一剑上挑，身体随之□□，澹台傲手不离他，跟随他的步调，抬臂倾身。

傲雪剑尖向前，以极快的速度刺向杏花树，遇树时力道却更快地收了住。

剑势停时，杏花树毫发无损，傲雪剑剑身一弯，一弹，在澹台傲凌风雪撤剑的动作里铮然震颤。

“剑之身，锻以钢，出之，势有万均而不钝，弯转千回而不折，是以刚柔，法阴阳、水火、天地。”凌风雪又道。

剑光闪烁，澹台傲随凌风雪踅步，低眉，盯紧了剑光的落点，在剑光闪尽前挽出剑花。

两人随剑花势起，乘势双双向前一踏，握紧剑锷，手上一回，一刺，一收，剑花挽于周身，势若电雨飞虹。

缠花起风雷。

“剑之锷，握者，凝心神，实呼吸，调匀舒张。截、挡、挑、刺，各行招式，不出其类，是为招出于法内，法生于心上。”

凌风雪说着，兀自前迈一步给他二人间余出空地，随即倾身向后，澹台傲迟他一步，身形未动时高出后仰的凌风雪一截，凌风雪便枕上了他的肩怀。

“傲雪剑法不好学的，跟上，”凌风雪道：“剑之法，成形于式，化而为招。一式一招，迅疾猛烈，亦无可凌于剑道。招易得，道难悟，悟道乃修其剑而忘其法。立剑悟道，悟道立心，心神宁而剑意生，剑意生而剑气起。”

凌风雪后倾一步，澹台傲跟上他后倾一步，凌风雪旋身刺出剑招，澹台傲与他形影一体，旋身刺出剑招。

剑招已出。

庭院周围，鸟雀惊飞。

傲雪剑已生出剑气。

“剑之气，起于一隅，行于方寸，却可盈衍天地，纵横乾坤。故行招则忘法，悟道则成气，招行宇内，气在象外。剑气盈成，则往来剑招论之过千百，亦无有不胜者也。”

剑气盈衍，自剑身于两人腕间缓缓流动。凌风雪内力催动剑气，余光看向澹台傲，道：“该你了。”

澹台傲领会。

这一次，凌风雪未动，澹台傲却已先行反转手腕，带着凌风雪又一次前迈，后仰，然后折腰旋移，手上挥展扬抬，比了一招截，又连接了一式挡。

这截与挡两式剑招，一剑名为“挡雾”，另一剑唤为“遮云”。

挡雾遮云，问月剑法。

自内力损毁，澹台傲的剑便再未出过鞘。

现在他已重新使出了问月剑的剑招。

他用的却是傲雪剑，凌风雪的剑。

傲雪剑还剑气升腾，凌风雪的内力正不断催动着剑气。

“清霜，问月，剑气都是清雅灵动，本就相似，”凌风雪道：“可也只是相似。”

“你的剑气我的剑法，这两样加在一起……”澹台傲举剑腾挪，两人同时借力凌空，翻覆一转来到了杏树另一侧。

“珠联璧合，兼收并蓄，”凌风雪道：“你的剑招会更上一层。”

“这剑招该有个新名字。”澹台傲动作止息。

“是啊，”凌风雪道：“你想叫它什么？”

傲雪剑已停。

现在剑上的剑气也在消散。

杏树完好，澹台傲凌风雪所在一侧，那莲缸之上的干枝子，却于无风的此时猛烈摇动了起来。

“剑摇西风动花影？”澹台傲道。

凌风雪落下手，澹台傲的手跟着放下。

“你已控制了我的剑气。”凌风雪没有置评澹台傲那临时起意想出的又长又难记的剑招名字，却在澹台傲身前，微微一笑。

“可这终还是你的剑气。”澹台傲道。

“可你已有了新的剑招。”凌风雪道，他转过身，与澹台傲对望，“军中用剑远少于用槊，演兵也多是棍棒，剑气鲜少可以派上用场，”他道：“可剑招不同，你的剑招于槊、枪、棍、棒都可沿用，这出离于练兵之外的招式，说不好还能让你捡到大便宜。”

“不过，招式还没完。”凌风雪旋身出离了澹台傲怀中，手中剑却留在了澹台傲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