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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七月。
地面滚烫,空气被太阳烤得发闷发胀,自行车叮铃的声音,掺进了聒噪的蝉鸣,铺天盖地地笼下来。
时温忍耳朵里塞着耳机,昏昏欲睡地靠在窗边。
耳机里在放广播剧,内容是他主笔的漫画改编。
“我的名字,叫路巷。”
这一句话,几乎是毫无征兆的,砸在了他的心脏上。
时温忍原本困意渐浓,听到了这两个音节,某根弦蓦地绷紧,如同电流过身,打个激灵,整个人在刹那间清醒。
他几乎是条件性反射地扯掉耳机,大脑空白许久,才感受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极快的咚咚声。
耳旁一阵细碎声响,车内小风扇转动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时温忍抬手按住耳骨,耳机里隐隐约约响起音乐,是广播剧的预告,当时导播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绝对贴合人物,今天偶尔拿起来听一集,只觉得心口都在发颤——
太像了。
这个声音,简直和“路巷”一模一样。
时温忍揉了下眼睛,目光移向窗外。
时过境迁,苦尽甘来,如今他已经是平台“台柱子”一般的知名漫画家,笔下的角色火遍大街小巷,各种改编邀请络绎不绝,一切看似光鲜亮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缺少了什么。
怔愣间,车子已经抵达终点,签售会的会场就在马路对面,时温忍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进入,自己的签售摊位上赫然立着一个人形立牌,立牌上的人,身形高挑修长,一条低马尾落在腰间,不显女相,反倒眉目深邃俊朗,带着一种不受拘束的帅气,满满都是少年风采。
立牌上的人眼睛弯如月牙,像是在对时温忍微笑。
时温忍睫毛一动。
方才耳机里的声音,此刻又不自觉地响了起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别开目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情绪平静一点,他简单问候了一下工作人员,强迫自己忽略脑海中循环的声音,径直走向签售会的座位。
十点钟,捧着漫画的读者准时进场。
时温忍摘下口罩,礼貌地冲读者笑了笑,有人把漫画书摊开来给他签名的时候,想要写时煦和路巷长长久久,小姑娘还微微探了探身,语气有几分期待:“时老师,网传路巷这个角色有原型,是真的吗?”
“……”
时温忍笔尖一顿,他抬起头,对上读者期待的目光。
彩色的钢笔卡在了最后的“忍”字上,留下了色彩浓重的墨柱,时温忍握着钢笔的手用了点力,不小心往外一撇,墨色顺着笔迹飞扬开去。
时温忍盯着那个因一时疏忽,写得却意外飘逸的字迹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微笑。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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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比想象中的大,时温忍签到手快断了,签售会热热闹闹地持续了几个小时,在读者基本全部退场后,时温忍没有多做停留,他鞠躬谢过参与策划的工作人员,独自回到了工作室。
时温忍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中已经画好的最后的完结章——
漫画的最后一格,海鸥飞向天际,太阳冉冉升起,光芒向海岸涌来,席卷了一整个世界,两名少年的衣角在风中翻飞,他们逆光而立,太阳把他们相拥的轮廓照得发亮。
然后一个少年托起另一个少年的脸——
下一秒,他偏头吻了上去。
他放下画笔,盯着那几格画,看得有些出神。
不由自主地,时温忍伸出手,触摸上屏幕上的人,从发丝,到眼睛,到下颚,到胸口。
他的手指按在那里,似乎只有待得够久,就能感受到那个人有力的心跳。
在诡异的寂静持续了几秒之后,时温忍被抽回思绪,他的手指离开电脑屏幕,垂下眼,几乎是自嘲般地笑了笑。
他交了稿,一个多小时后责编把最后一格的预览发给他看。
画面上天光烂漫,少年们相吻的剪影融进一片日出,结尾有一行小字:
“时煦和路巷永远相爱。”
“《飞鸟》完。”
目光停在最后一个句号,时温忍长舒一口气,他推开电脑,手臂搭在眼睛上,觉得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空虚落寞席卷了全身,他感受着视野的黑暗,有些颤抖地动了动唇:“这下就连在另一个次元里,我们的故事也结束了…你也不能陪在我身边了。”
时温忍有些艰难地闭起眼睛,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又再度被拉回那个极度惶恐的夏天。
空街、毒阳、飞虫、和疯了一样奔跑的他。
那些痛苦的回忆杂糅成一片,冲碎时间,呼啸着占领他的大脑,时温忍摇了摇头,使劲把这些甩出去,但是那些记忆像是根生进他的骨髓。
病入膏肓。
无论是十年前他在绝境下拼命找到希望而臆想出来的幻影,还是如今他把路巷的模样、声音、故事一一画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反反复复地提醒他,那个几乎温柔到无可挑剔的人,只存在于他自己的脑海里。
时温忍随手打开自己漫画的论坛,还没来得及回忆过去,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那几声太过于猝不及防,让时温忍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揉了揉眼,站起身,走向门口,声音里有些疲倦:
“请问是谁?”
外面并没有回答。
时温忍侧耳听着门外动静,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不自觉地提高音调:
“……谁?”
“……”
外面沉默许久,他才听到那人重新开口,语气温和、坚定,有力的音节一字一句穿透门板,直抵他的心尖:
“阿忍。”
时温忍愣了一瞬,浑身在刹那间僵直,他紧握门把手的手颤了一下,心跳在声音出来的那一刻近乎骤停。
门外的人没有下一步反应,过了十年,时温忍仍然能快速回忆出他的那副样子,双手抄着口袋,站得挺拔,头发没什么规矩地束着,发丝纵横交错间露出一双眼睛,稍稍弯起,低头笑着等自己的回应。
时温忍抬头,灼热的、难以置信地目光几乎要烧穿那扇门。
他像是连呼吸都被掐断了。
怎么可能……
他明明不是……他明明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这一点,时温忍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相信,也比任何人都无比确信。
明知道概率几乎为零,明知道可能只是个声音相似的人,但是那道声音还是让时温忍毫无条件地相信了,卸下原本的警惕心打开门。
连眼前的微尘都清晰可见,连他的呼吸声都如此明显。
“咔塔”。
一声轻响,门开了条缝。
紧接着门被完全打开,外面的热浪争先恐后地涌进来,阳光瞬间冲破门缝蜂拥而入,原本狭窄的房间豁然变得开阔敞亮,男人穿着一件最简朴的体恤,修长的手指扣着门框,刘海斜在眼前,露出一双透亮、带笑的双眼。
他几乎没怎么变,未经风霜未经岁月,仍是一副少年模样。
时温忍有一瞬觉得眩晕,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你、你是……”
双眼发白间,他听到了那人在轻轻地笑。
干净又明亮,淌过他的耳涡。
他回过神,率先对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阳光之下,被照得透亮。
时温忍原来需要仰头看着他,现在两人几乎身高平齐,时温忍站在门前,目光投向路巷,意外的,原本砰砰狂跳的心脏像是落了地,平静而无声。
一条几乎无人经过的走廊,快要烧穿地面的太阳,怎么也赶不走的飞蛾和蚊虫,一个靠着最后一点理智维持镇定的他。
太过相似的场景,让他觉得自己是坐了时光机回到那个令人难以忍耐的下午。
他像是回到了原点,但一切又好像有所不同。
“不好意思。”他眯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coser吗?你是怎么找到我家地址——”
“coser?”
笑声再次响起,更明朗清晰:
“我难道长得不像本尊吗?”
路巷垂下眼,勾起唇角笑。
记忆里那个反复被提起的声音,此刻显得模糊又真切:
“时温忍。”
窗外蝉鸣聒噪,阳光毒烈,风扇空调的声音机械地循环,时温忍像是块快要融化的雪糕,整个人连站稳都艰难,在对方目光的灼烧下摇摇欲坠。
然后,他听到对方笑着:
“我们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