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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温忍听到这个名字时,忍不住挑了下眉,随即礼貌一笑:“您好。”
姜问鼎颇有风度地一伸手,时温忍同样点头回礼,两人从接待室里走出去时,正逢一名清洁女工进来打扫,大约是玻璃门的通道太窄,她又生得矮小,被随行的工作人员一挤,踉跄着就要往里摔去——
时温忍就站在她旁边,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扶,低头问她:
“没事吧?”
女人摇摇头,抬起头,目光向时温忍的脖颈后瞥,落到了那块红色的胎记上,瞳孔突然猛地一缩,五指骤然收力,时温忍吃痛地嘶了一声,忍不住定睛看她,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深重的痕迹,眼角鱼尾纹深邃,皮肤蜡黄松弛,嘴唇干裂,唯有那一双眼睛幽黑清明,倒映着时温忍模糊的面孔。
时温忍心中莫名感到不安:“你……”
清洁工咬了咬下唇,随即一言不发地甩开他的手,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拿起扫帚径直钻进了接待室。
走在前面的姜问鼎听到后面的动静,转过头来,关切到:“怎么了?”
时温忍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他。
姜问鼎接着道:“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小时老师大可以提出来,我对您这类有才华的年轻人大为敬佩,我的小儿子只比你年轻了几岁,倘他同你一般有出息就好了。”
他慈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父亲对儿子的宠溺与无奈:“我们家唯一真的是,之前没读过初中,现在跟个小孩子似的,天天黏着他哥。”
“……”时温忍听他东扯西扯了点家常,听到最后一句,实在是没忍住,开口问了句,“……请问您儿子叫什么?”
姜问鼎弯唇:“大儿子叫姜秋衡,小儿子叫姜唯意。”
时温忍听罢,心中一愣,右眼皮不由自主地一挑,心里骂了一句卧槽:“我r……认识他们,真、真有缘分啊,哈哈。”
“哦?”姜问鼎似笑非笑,扬了下眉,“这么巧吗?”
时温忍差点爆出粗口,瞬间背后冷涔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我跟小姜同学是一个考场的,他应该跟我同年啊。”
他一边哈哈着打圆场,一边无数弹幕在心中飞过:卧了个槽原来姜唯意也没上过完整的义务教育?!看他当年气定神闲笔下生风的样子亏我还以为他是个学霸??同样是有段时间没读过书的怎么他就那么自信!!??
还没来得及脑补完,姜问鼎就笑吟吟地为他答疑解难:
“他中学跳了几级,去读大学少年班了,高考嘛,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体验下人生。”
时温忍:“……”
那确实不是学霸,那特么是个学神。
“好。”他面带微笑,目光诚恳,“那小姜同学才是真的有真才实学。”
“哪里,哪里。”姜问鼎与他寒暄几句,又带他参观了会场布置,一场流程下来走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姜问鼎递过来一杯美式,突然话锋一转,却仍然眉目温和:
“说起来,既然你们认识,我们家唯一和阿衡,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我这个当爸的?”
时温忍笑道:“我和他们并不太熟,未曾听说过您,不过这两位都是少年英才,当时就想他们的父母也一定是人中龙凤。”
姜问鼎微微偏头,眸光深暗,笑而不答。
气氛沉默良久,姜问鼎才重重地在时温忍肩上一拍,抬眸一笑:“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二十分钟过后我有个会议要出席,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找那边的工作人员,先告辞了。”
时温忍送他离去,随即眼中一暗,他立马转身,按照原路返回,重新来到了接待室门口。
里面的身影仍未离去,她佝偻着腰背,指甲灰黄,连弯个腰看起来都像折了一身骨头,她咳嗽了几声,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连忙从灰尘扑扑中抬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蓦地瞪大双眼。
时温忍还算平静,半靠着墙,就这么看着她。
他根本不需要去做什么鉴定,去找什么证据,或许是曾经寄宿在母体,骨血相融,生死同连,只需要那一双眼睛,曾经母亲怀里的温存就跨越了一整场时空,抵达他们彼此相触的臂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探道: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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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凝固僵持了一瞬。
她如今才堪堪到青年的肩膀,骨瘦嶙峋的,被笼在他的阴影之下,方才那一眼对视,再听姜问鼎左一句小时老师,右一句小时老师,心下已明了七分。
女人神色一凛,原本的平静已经不复存在,她咬着唇,连牙关都在颤抖,她紧紧攥住扫把,不断退后,直到背部抵在桌沿,才脸色惨白地抬起痛,眼白里恐惧涌现,冷黑的瞳仁在眼眶中微微发抖。
时温忍见状,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
“我跟时力不是一边的,妈,我是来接你回……”
“你、你……你……”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时温忍的鼻间,撑着桌子的手臂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惊恐占据了她整个脸庞。
“——我不是……!”
时温忍耐下性子,努力地为自己辩解,他伸出手,虚扶在她的肩侧,防止她向地上摔去,而女人凹下去的两侧脸颊紧绷到极致,双眸凸出,眼底蔓延出缕缕血丝,突然由剧烈的颤抖转为凄厉的尖叫,扬起手,狠狠地扇在了时温忍脸上!
“啪”!!
“滚!!你滚!!”女人像噼里啪啦火星四溅的爆竹,长长的指甲凶狠地嵌进时温忍的肩膀,“你不要见我,你不要见我,不要、不要、不要!!”
时温忍抓住她掐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忍着尖利的痛感,耐下性子温和地安抚她:
“妈,妈,好了,好了,我不是他,你看看清楚,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带你回家的,姐姐也在家,啊?”
那女人不听,头发凌乱,眼泪纵横,发丝交错着贴在脸庞,看起来已经像是失了神智,豁出一切、撕心裂肺地怒吼道:
“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不会了!!不会再被你们骗了!!你们都去死!去死!!”
“妈,我没骗你,好,如果你不想回去,那咱就不回去了,好了,好了,没事了,我退后。”
时温忍退后半步,小心翼翼地放开她,屏息凝神地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女人的尖叫声持久而凄惨,有着一股心肺都掏出来的执拗,时温忍生怕引得别人注意,给她招来麻烦,又不敢再靠进半分,只得双手悬在半空,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人像是哭泪了,分贝一点点地减弱,最终她不再挥舞着双臂伤人了,只是靠着桌沿,缓缓倒在地上,又猛地抓住时温忍的裤脚,一抬眼,泪珠就从通红的眼眶中滚滚落下。
她不反抗了,也不尖叫了,突然换了种语气,换成了一种极为卑微的哀求,却听起来更像是字字珠玑的诅咒:
“你把我的人生还给我,你把我的人生还给我,你把我的人生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让时老师见笑了。”
一道稳重深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平地炸起,时温忍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姜问鼎站在门口,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面上的女人,转而又移开目光,冲他抱歉一笑:
“这位女士以前是个疯子,看她实在可怜,才留下她,原本以为她病情好转,让她来给我帮帮忙混口饭吃,没想到今天又病发了,还影响到了您,实在不好意思。”
他怜悯地看着二人,叹道:
“我会重新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进行治疗,并且给您精神损失费的,请您放心。”
“……”
时温忍哑然无声,然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姜问鼎理所当然地笑道:“生病了就要住院。”
这话表面没错,却暗自生出一股诡异之气,让时温忍听着冷汗直冒,他皱起眉,开口问道:“多谢姜总好意,那请问是哪家医院?”
“私人医院。”对面的人从容镇定,像是在说一件平常家事,“我会为她提供最好的治疗。”
“等下。”
长期以来生活在黑暗中让时温忍对危险本能地敏感,他微眯起眼睛,冷下目光,声音没什么波澜起伏,却暗藏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性:
“我认识这位女士,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会带她回去。”
“……哎。”
姜问鼎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在惋惜什么,却依然彬彬有礼,从善如流:“许多病人家属因为觉得是小病所以不以为意,最后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弯起眼睛,笑得明朗,话里却已经隐约见刺:“想必时老师不是那种因为无知而无畏的莽夫,请听我的,将她留下吧,我一定会安排人照顾好她。”
“哦。”时温忍心中已一锤定音,声音彻底沉了下来,像是淬了白雪冰凌,冷寒入骨:
“——那倘若我偏要带她走呢?”
“……”
姜问鼎沉吟片刻,随即微扬起头,遗憾道:“我原以为时老师是聪明人。”
时温忍把女人往身后挡了挡,舔了下嘴唇,按住右手手腕,心中警铃大作,却仍努力维持镇定:
“哦?姜总心中的聪明人,是如何界定的?”
姜问鼎侧目,微微一笑:
“不要为了无关的人,惹得一身骚。”
两人之间火花四溅,踩在了撕破脸面公然对峙的弦上,时温忍正要开口反击,突然一个小姑娘迎头蹿了进来:
“姜总——!”
姜问鼎眉间闪过一丝不快,皱眉回去看她:“有没有眼力见?没有看到我正在和贵宾谈工作上的事情吗?”
“对、对不起!”小姑娘眉眼间满是慌张,“但是张总很着急,他要找您……”
时温忍眉心一跳。
张总?
姜问鼎还要张口说什么,那小姑娘又凑过去耳语几句,最终还是作罢,深深地瞥了时温忍一眼,然后步履匆匆地离去。
趁他离开,时温忍赶忙拦住那姑娘,不知是不是一时之下的错觉,他觉得这女孩也分外眼熟:
“打扰了,请问您口中的张总,是哪位张总?”
可出乎他意料的,那姑娘并未说话,只是抬眼,就这样沉默无言地抬眼,盯着他看。
时温忍被看得有些寒毛倒立:“……请问,怎么了吗?”
四周沉寂了不知多久。
突然,那姑娘红唇轻启,温软纤细的嗓音,听起来却有几分支离破碎的味道:
“时温忍。”她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是夏歌。”
一个消失了很久很久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耳边,像是所有失去的亲朋好友在一夜之间尽数归来,时温忍睁大眼睛,低头看着眼前的人,一时不知道是该狂喜,还是该悲哀。
然而夏歌不似少年时期那样一惊一乍,她的目光早已深沉许多,就这样看着时温忍,然后淡淡地开口:
“我也曾是,张聊的受害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