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臻下楼到宿舍门口,就见等她的高驰跨坐在不知从哪搞到的二手电动车上。还未走到,男生先抛给她一顶安全帽。
“闷死了。”
“闷也要戴啊。为了安全,”高弛头也不转,“还能防晒,多好。”
害怕晒黑,更害怕晒出斑——
突然想起撞羽这么说过。
齐臻深吸一口气。
一想到撞羽,她就紧张。对于究竟要不要去撞羽可能出现的讲座,这段时间她犹豫又纠结,随时都在改变主意。
好像站在荒野中,看到陌生的星体在天际出现,突然以每秒数光年的速度急遽朝地面坠落。因为它的到来,夜空呈现出令人震动的美丽,却也笼罩着即将毁灭的危机。你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哪一刻突然脱轨,拖曳着火光朝你俯冲而来,焚毁一切……
然而,她此刻尚有后路:或者奔向它,或者转身离开。
在这两者之间,齐臻犹豫又纠结。
然而最终,她还是像现在这样坐到了高驰的车上,准备出发去听林真的讲座——
虽然她明明跟撞羽说过,自己不会去。
她确实是胆小鬼,连这种坦白都做不到。
一边鄙视自己,一边又继续想着网络彼端的人。
“高驰,要是晒出斑了,该怎么办?”若有所思地问。
“你一个女的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准备出发的高弛漫不经心,“干嘛,最近长斑?”
“不是我。”
“那是谁?”
被这个问题卡壳,齐臻想,她该如何定义撞羽呢?
“……一个朋友。”最后还是说。
“女生?”
“嗯。”
“美女?”
美女?
她的这位“朋友”美不美,她完全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是这两三天,她总是会想起她来。
在这之前,她从不像这样。即使偶尔在现实中想起这个只存在于网络里的人,也会在想完后告诉自己,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去想象一个虚幻的人。根据一个ID、一张头像和一些展示在屏幕上的文字。这些线索太残缺。所以每次当她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又在揣摩这个人的时候,她都会立刻反省,为自己浪费时间而羞耻,然后勒令自己马上停止想象。
可是,此刻。所有被她浪费的时间重新回溯,裹挟着残缺的线索一起,随着涨潮的海水朝她涌来。越来越近,近到她抬起头,都能看到在叶城低云的天空中,蔓延着海潮。
撞羽是叶城人,比她大两岁。
撞羽留长发。皮肤应该很白,如果她那么注意防晒的话。
撞羽是美院生。
撞羽喜欢看粤语电影,也听很多粤语歌。
撞羽……美吗?
叶城的女孩有什么样典型的长相,齐臻不太有概念。但是说粤语的女人她知道很多,从撞羽推荐的那些老港片里:
或者妖娆妧媚,像《青蛇》里的张曼玉;或者阴柔绮丽,像《堕落天使》里的李嘉欣;或者明眸皓齿,像《古惑仔》里的黎姿……
又或者谁都不像。
撞羽有独属于她的21岁的美好。
又想起刚才在宿舍看的短片。
动画的名字叫《她和她的猫》,也是在《简单记录》蹲到的。新海诚1999年拍摄的处女作,全程黑白,时长4分47秒,讲述一只猫和女主人的日常。
4分47秒,没有故事情节,只有言语和音影的碎片。
从白昼到黑夜,从春天到冬天,一只猫看着一个人,沉默而不被知晓地。
女人的寂寞与美丽在季节的变换中被充分展示。令齐臻记忆最深刻的,是在下雪的天气里,女人对着飞扬的雪花呵一口白气……
“她纤长的却寒冷的手指。”当时,猫的叙述是。
看着面目模糊的女人,沉默而不被知晓地——
她竟然做了和那只猫一样的事。
二手电动车慢慢奔走在烈日的树荫下。在这个像夏天的秋天,微风鼓起她的短袖衫,也鼓起玫瑰色的想象。天空依然涌动着海潮。她听见它的呜咽,闻到它的气味……
齐臻靠上男生的肩。
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跌入了一张大网,这网是此刻的风,阳光,气味,是空气中流动的玫瑰色,和头顶不停涌动的海潮。无边无际,甜蜜又迷人。
在这样的无边无际的网中,关于虚幻的想象更加庞然肆意。
可是这一次,她不打算停止它。
*
叶城大学比叶城美院大得多,连报告厅都宽阔不少。演讲还有20分钟开始,这里却已很热闹。
阿Ken师兄一连要了五个座位。齐臻和高驰坐其中靠过道的一侧。
靠中间那三个位置一个阿Ken自己坐,另外两个也不知留给谁。
然而齐臻并不在意那些,因为此刻她光是紧张就费劲了全身力气。
想到那个即将从虚幻走向现实的人,她就连手指都止不住颤抖。
好像在演间谍片,鬼鬼祟祟来这里接头,不能被任何人看穿。
又觉得自己狭隘、猥琐且十分可耻,明明跟撞羽说自己不会来,却还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来了——
抱着偷窥的心境。
但是,她能怎么办?
就算想来见她,她也无法以一个男人的形象出现。
这么一想,又有些不开心。然后就看见斜前方穿红裙的女生。
会是她吗?撞羽。虽然撞羽说不喜欢红裙,但她以前给过她建议,希望她能穿,因为这样一眼就能认出来。
从她坐的位置看那个红裙女生,只能看到侧脸。长相普通,脸上好像有些青春痘。
此刻她正跟旁边的女生大笑着聊天,很开心的样子。
如果她就是撞羽,那么她在跟别人聊些什么呢?林真的电影?食堂的午餐?今天的作业?
或者,会不会,她也偶尔同别人聊起她——
聊起那个在网络里遇到的名叫独角兽555的ID。
等等。
撞羽说她害怕长胖,万一是因为她原本就不瘦呢?
想到这里又往后看,果然被她发现一个体态丰满的同学。棕色的泡面头,宽大的字母衫,她这个样子出现在超市抢购货物,估计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如果撞羽是她呢?
这么一想,就觉得泡面头同学变得亲切起来,连假想中她用心抢购生活用品的样子都令人肃然起敬。
……
看的越多,可能的目标就越多。最后甚至怀疑起坐她前排的男生。
谁说撞羽的性别一定是女?万一撞羽也和她一样,在网络上用了跟真实相反的性别呢?
战战兢兢地观察了一圈,随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无论在现实中,撞羽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
她都可以接受。
无关于那些,撞羽是在午夜与她同看一部电影的人。那是她少年时代最值得回味的经验之一——同某个陌生人一起。
撞羽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呢?还是说那些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她会不会也偶尔像自己这样,无法抗拒地做做玫瑰色的美梦?
那么,在撞羽玫瑰色的想象中,“独角兽555”又是什么样子?幽默?健谈?英俊?
可惜现实中的独角兽无趣至极,话也很少,更无法英俊——
她永远无法满足撞羽的想象,因为首先,她就不是一个男人。
没什么意思。去考虑这些因为虚幻而产生的问题,真的没什么意思。
反正最终都会不了了之,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理会它。
想是这么想,人却坐在这里。不仅坐着,还拿出手机,身不由心地一直刷新撞羽的个人页面。
没有最新动态。
又或许,撞羽骗了她——
她根本不会来。
“你今儿是坐钉子儿上了吗?”一旁的高弛在这时出声,“打进来就没消停过,怎么了你?找人?”
究竟是高弛的直觉太准,还是她表现得太露骨?
“真找人?”把齐臻的哑言当作默认,高弛来了劲,“哪位啊?叶大的?男生?”
来不及辩解,阿Ken就在这时踩点出现在门口。
顺着齐臻的视线看见阿Ken,高弛显然搞错了对象,一脸难以置信:
“我去!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对师兄没感觉吗?我就说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来听讲座了,还真是口是心非啊……”
“我本来对师兄就没感觉啊!”齐臻不耐烦地打断。
“没感觉你还这么坐立不安地等?”
“我在等的又不是师兄!”
阿Ken这时已走到几步开外,虽然人声嘈杂,他还是听见齐臻喊出的这一句。
“你等的不是我,那你在等谁呢,小北京?”
男人一边拿她寻开心,一边朝中间走,随后一屁股坐到三个空位置中间,好像铁了心要跟另外两位的其中某人挨着坐。
“师兄,你就这么嫌弃我?”被隔开一个座位的高驰问,“挨着我坐不好吗?”
阿Ken伸手过来拍拍高驰的肩膀:“小兄弟,我好难得才得到的机会,你啊,就当支持师兄的终身大事吧。”
齐臻刚在想阿Ken说的机会是什么机会,终身大事又是什么大事,就见一个人出现在报告厅门口。
她出现在人群中事情,注意到的一定不止她。因为她是美丽的,但美丽又不足以形容她。
很多人长着好看的皮囊,但气质就少了几分。她不是的。她美得由内自外。
如果非要拿什么来形容的话,那么她是白雪,她是月亮。
对于这样的人,人们的感官往往比理性反应更快、更直接。大多数人还来不及判断她究竟美在哪里,就已经条件反射地把目光全交付与她。每个人都想在她身上确认,好像从她那里就能知道春风怎么来,夏花怎么开,鱼群怎么奔游入海,星辰怎么在夕阳晦暗下去那一个瞬间突然点亮、遍布夜空……
都在看她,她却不理会。
再走近一些,忽然,像感应到什么一般,美丽的女人看向齐臻。
齐臻连忙侧头,躲开她的视线。
被煽动的心跳无法平息。对方却似乎仍在看她。不仅看着她,还朝着她的方向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步,又一步。
然后,她便听不见四周的喧嚣。
都安静了,唯有她靠近的足音。
“同学,请问可以让我们一下吗?”
回过神,一个留金发的女生问她。女生身后,站着那个美丽的女人。
齐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高驰也站起来让位,金发女生便笑着冲他们道谢。进去在两个空位间犹豫一阵后,女生乖巧地选择了阿Ken左边的位置。
而阿Ken右边那个更靠近中心的处心积虑的位置,自然是留给……
“学弟,能麻烦你坐进去吗?”就在这时,那个在阿Ken计算中最重要的美丽女人企口对高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坐你现在这个位置。”
听到女人的要求,高驰连忙起身挪到里面。五个人的位置因此有了变化:
强颜欢笑的阿Ken左边坐着金发女生,右边坐着高驰。至于他一心想要挨着那位,此刻却坐到了高弛刚才的位置上——
坐到齐臻身旁。
齐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同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坐下。
只知道一坐下,她就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被酒精禁锢的记忆瞬间松动,连同那晚的月光,花开,昏黄的夜灯和女人深蓝色的连衣裙一起,全部出现在齐臻的脑海。
然后,齐臻明白了——
现在坐在她身旁的这人,是那晚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