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同于别家，年轻时操置产业，老来才得此子，如今寻遍全国，却没有丝毫痕迹。唉，我这平日里行善积德，生怕惹来仇家，何曾会想到今日。”

平次郎先生的话题越来越沉重了，物部宇只听着轻声叹气便难受，不远处的鼻孔中散发出一股死气，是从鼻腔深处涌出的无奈，他能清晰分辨出一张一弛的动静，也能感受到眼前这位长者的衰老，三个月的杳无音信，远比三年平淡来得凶猛。

“都怪我平日里管教不严，这才生出乱子。”平次郎先生的脑袋越垂越低，已经从先前的呵责变成了愧疚。

物部宇分明听出了在乎，可平次郎先生的话中，硬是没有一个字提及，反观先前的谩骂跟斥责，大多是怨武藏不争气罢了；而如今扯上自己的无能，或许是在说明失踪的必然。对他来说，他只是平次郎与武藏之间的见证，而这样爆发的一场悲剧，平次郎先生也许会同成百上千个遇见的人诉说，只是让他不明白的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明明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为何要通过伤害来表明自己的在乎？

他不敢去问平次郎先生，只明白聆听会驱散人的想念，他宁愿坐在面前听他一遍遍唠叨，也不能去拆穿彼此的心知肚明，这种薄弱、不可靠的感情，是维系人存活的精神动力，而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说来也怪，他小时候顽劣不堪，自打五岁那年后心性大变，变得循规蹈矩，我也不以为然，觉得他到了时候，自己明白事理了。可课业依旧不见起色，整日沉默寡言，性子绵绵的，同你刚来时有些相像。”

很难想象那样的放荡公子，平日里竟同自己一般，物部宇只是有些慢热，对不了解的人跟事反应迟钝些而已，他不知道武藏是不是跟他一样，不敢断言他的境况，他只能通过不长的相处来判定，而这些时日下来，似乎同平次郎先生说的有些出入。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倒是同你一见如故……”

平次郎先生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句句都离不开菅原武藏。只是听腻了同样的陈述，反而让物部宇觉得乏味，碍于长者的脸面，他只是候在旁侧聆听，等这场独角戏结束。

走出菅原府的物部宇异常轻松，他瞅着天上聚拢的云彩，长舒了口气，时隔这么些天，他总归是了结了典籍，等派人将它们送往奈良，之后的事情便全在土佐国了。只是菅原武藏的行踪有些诡异，这种不经风浪的贵少爷，竟能在这片土地上销声匿迹，难不成已经横遭不测？这是物部宇唯一能想到的结局，虽然他并不希望这样。

他在秋妻屋浦的集市上找到了帮手，是一家贩卖貂皮的客商，他们要横跨全国，将北海道的貂皮运往南部各郡国，恰好顺路前往平城京。他本想偷空回家一趟，可细想大人交代的事情还未有起色，索性一并将典籍递了出去，等事情忙完再做打算。当然他也惊奇藤原光良的说辞，不晓得目前土佐国是什么形势，他迫切希望找出个突破口，又担心先前失误造成怨灵四散，只有亲自走一遭，才能破解心中的疑团。

所幸萨摩国同土佐国相隔不远，物部宇走了四五日，终于进了土佐国的领地，之后见离高知镇不足十里，便先在路上的居酒屋住了下来。

本以为只是暂住一晚，谁曾想到半夜出了事情。物部宇本想出去解个手，可刚从被窝里爬起，便听着窗外传来声惨叫，那声音拉得很长，像婴儿在哭泣，又像是猫叫。物部宇瞬间慌了神，他想起藤原光良说的怨灵来，慢慢将伸出开门的手缩了回来，想确认下动静再做打算。

只是这诡异的叫声再没出现过，等他适应屋里的环境后，眼前的视线慢慢清晰起来，与其摸黑吓唬自己，倒不如点火看看情况。他借着窗外洒进的月光，慢慢朝方桌移动，刚要点着蜡烛，却被人牢牢控住手腕。

不等他开口质问，就连嘴也被人捂住，想来是有人溜进了房间，可自己刚来土佐国赴任，身上哪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他刚想伸手拍叫贼人，便瞅着一条黑线顺着木窗淌了下来，接着两侧又冒出无数条黑线，慢慢向下延伸，汇成一整团，倒像是植物长出的根茎。

物部宇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就连旁侧的贼人都顾不上，当然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光，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趴在窗外的或许不是什么植物，而是人的头发。一想到这里，物部宇更是六神无主，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时间似乎静止了，他能感受到度日如年的煎熬，生怕那头长发涌进来。

所幸它只是顺着窗沿往下滑，将铺在上头的麻纸打湿，最后将窗户染成黑色。还好不是什么大事，也许是高处的谁家泼了盆水，物部宇一想到这里，心情便好了起来，只是站在他旁侧的这人到底是谁，大半夜闯进自己的房间，难不成单是因为这一声惨叫？

“嘭！”只听窗外又传来了动静，像是什么东西从屋顶丢了下来，然后重重砸到地面，物部宇转头看去时，接着又冒出声惨叫，比先前那一声还要尖锐。而窗边缠绕的黑影加快了流动，刹那便将整个窗户占据，上头也从黑色变成黑红。

“小心！”正当物部宇紧盯窗外的动静时，身旁那人大喊了一声，顺势将他上半身摁了下去，紧接着从窗外射进十几只箭来，嗖嗖的声响越过二人钉在身后的木板上。

物部宇听出这是藤原光良的声音，可他先入土佐国调查永济药铺一案，怎么又到了镇外的居酒屋来，而且还碰上这等诡异的事件，他甚至不清楚窗外想谋害他的贼人是谁家派来的，或许眼下生存才是第一位。

“你先躲到这里来。”藤原光良将他安置在方桌下，便拔刀站了起来。而窗外传来嗖嗖的声响，刺破空气搭在屋檐上，倒像是绳索的动静，紧接着四五个黑影立在窗外，轮番撞击横在上面的木窗。

藤原光良双手紧握住百炼剑，当黑影破窗而入时，他立马挥剑砍了上去，只听着惨叫同摔落的声音一同迸发，而其余人手中的火把也趁势丢了进来。木头造的居酒屋并不严实，见不得一丁点火光，只瞅着四五处火星黏在里头，瞬间便腾空着了起来，整个屋子被火光点亮，成了这方圆几里最大的亮点。

“屋子着火了！”物部宇见火苗朝自己这边窜，连忙钻出了方桌，然后往门那边跑，可使劲推了推，那门都纹丝不动，他只能背靠门等待光良结束战斗。

光良回头看了眼物部宇，立马又专注眼前的战斗：四五个黑衣人拦在面前，而窗外还有往上爬的动静，他根本没办法得知具体的人数，眼看火势越来越大，物部宇那边已经没有退路，他只能提剑冲上去搏斗。

正当他奋力厮杀时，翻窗上来的贼人搭弓射了过来，一箭射中他的左臂，他的势头立马减了下去，只能应付贼人轮番的围攻。

此时屋里的物件大多遭了火，冒出的浓烟渐渐将众人包裹，而火舌将门口堵死，物部宇被迫往前挪了挪。外面的声响大了起来，众人都叫嚷着救火，也有哭嚎跟好奇，混乱交织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