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食堂时，外面居然下起了雨，云层低垂，风中带着微冷潮湿的气息。像是实验器皿中培养已久的菌类。
方珩握紧骆淮的手，脸颊热得快要冒烟了。
刚刚还不许他碰，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现在却像是被迫接受，怎么触碰都不会拒绝，反而让方珩有些羞赧。
雨势浩大，两人在雨中奔跑，方珩的头发被风雨裹乱，豆大的雨滴砸在他的脸颊上，炸出一朵朵水花。
机械丛林般的金属建筑隐藏在黑暗中，只剩下道路两旁幽暗的照明。
骆淮拿出ID卡开启大门，手掌握着方珩的肩膀，让他先进到温暖的室内。
1号楼的一楼大厅有几个值班人员，还有三只机械兵正在巡逻。
通过闸机后，方珩不受控地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发丝一捏都能留下一绺水，他感冒才刚好，这样冷热交替会很伤身体。
角落里的机械兵走到二人身旁，自动检测着他们的生命体征。
“生物体扫描中，低阶实验员：骆淮，低级清洁工：方珩。生物信息匹配，欢迎两位的到来。”
齿轮发出高速运行声，在确认身份通过的同时，二人背后的电梯按钮同时亮起。
“机械兵0791号为您服务，您的ID卡可以前往任意楼层实验室，均无限制，目前正处于空闲状态的实验室已经发送到您的通讯仪中，请查收。”
果然，骆淮在科学实验室的权限超乎寻常的高，方珩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在骆淮身上布满迷雾，每当他费尽心思挥散一层雾气之后，又会有新的障碍出现。
让小猫抓心挠肝。
“我们现在直接去顶楼么？”
方珩的睫毛湿漉漉的，说话时会带着一点鼻音。
“都是我的错，刚刚吃饭耽误了时间，让你没办法休息了。”
骆淮摇摇头，他伸出手顺着方珩的发梢捻出水滴，手指略微擦过方珩的脸颊，留下暧昧不清的体温。
“你不在的话，我大概只会随便用营养液对付一下，回到实验室一样熬夜到天亮。
只是我突然觉得让你来实验室是个错误的决定，早知道晚上会下雨，就该让桑白直接送你回地堡。”
方珩鼻腔中发出“哼”得一声，现在后悔也晚了，他还庆幸没有让那个助手跟来，万一桑白也想让骆淮摸头发怎么办？
这种事他可不敢想。
他现在已经把骆淮划分为小猫的私人所有了，像是秋水奶奶给他用毛线缠的小玩偶。
如果让别人抢走，他会感觉很不爽。
电梯门打开，机械兵注视着二人走进电梯，猩红色的光点聚焦在方珩身上，缓缓飘过。
骆淮按了二楼按钮，在方珩疑惑的注视中，电梯发出轻微运行的声响。
他带着小猫去了二楼更衣室。
更衣室里静悄一片，他打开柜门拿出一条新的毛巾递给方珩。
“今天怎么总是这么波折。”
方珩接过毛巾，一点一点擦拭着发丝，他望着柜子里干净的衣物，布料上面散发出洗衣液的香味。
他突然在想，假设他们没有那样的前缘过往，那他们会这样共处一室，会有任何交集么？
或许会有，在方珩被人类围剿后，骆淮会成为研究他的实验员。那他们也会有另一种意义上的朝夕相处。
骆淮欲言又止地盯着方珩的动作。
……
“后面我会离开一段时间。顾子路审讯记录中提到的动物协会在另一座生存区，那里或许会有关于他的详细记录，包括当时他被放归在哪座山，以及当时的一些情况。
这样或许就可以查清楚，异端组织是如何在各地聚集异端者。”
骆淮握了一下方珩的手腕，把毛巾接过来，一点一点替方珩擦着后面的碎发。
“之前和你讲过的和觅食者队伍一起外出，我会联系那边的朋友，让你去训练一阵。等我回来正好可以和你一起出去。通讯仪今天晚上我抓紧修好，方便你联络我。”
“会有危险么？”
方珩蜷着手指，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的，我有自保能力。”
他不想和骆淮分开。
骆淮面不改色地说道，
“不行，这些事情属于机密，让你知道我的动向是怕你担心，如果带上你，恐怕还没离开桃源，咱们两个都要去监狱，做邻居。”
手指擦过小猫的耳朵，催得他一阵瑟缩。方珩转过身，面朝着骆淮坐着，他仰起头把眼罩摘下来，
“湿了，贴在脸上难受。”
方珩用手捻着眼罩边缘，露出眼皮已经塌陷的那半张脸，毫无掩饰地把自己的伤口暴露在骆淮面前。
一直以来他都是自卑的，因为这只坏眼，因为自己异端者的身份。
他想到十岁的骆淮，好像看到了独自在垃圾场无助徘徊的弱小身影。
在听了这些以后，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如果那时候他在骆淮身边就好了，就算是一只灰扑扑的小猫，他也想陪在骆淮身边。
方珩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把自己的缺陷毫不避讳地展现在骆淮面前，显得真诚又笨拙，
“骆淮哥，我会陪着你，清理掉那些讨厌的鱼腥味，清理掉所有不好的回忆。”
就像你一次又一次地来救我一样，我也想救你一次。
骆淮怔了半秒，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手指在方珩的眼睛上虚虚实实地划过。
方珩眯了眯眼睛。
骆淮：“联系我吧，不管有没有特殊情况，都联系我，让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修长的手指抵在方珩的下唇上，让方珩无法移开视线，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手中紧紧攥着眼罩。
骆淮扫了一眼，揶揄道，
“再握着就没法戴了。”
箍在下巴上的压力蓦地消失，方珩歪了歪头，他不明白为什么骆淮总是收放自如，在他以为两个人马上就要触碰到底线时，骆淮就会像一阵风一般抽身离开。
但明明他的眼底也有欲望。
方珩双手主动抱住骆淮的腰，潮湿的头发抵在卫衣布料上。
方珩嗅着二人身上相似的味道，短暂的分别会增加他的不安感，他不知道这次骆淮离开会离开多久，还会不会回来。
今天经历的一切，让方珩生出了一种叫做有恃无恐的情感。
“你要和我交-配么？”
……
“？？？”
骆淮猛然呛咳一声，他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撑着方珩的肩膀，把小猫从怀里薅出来。
呼吸声在二人之间回荡，方珩站起身仍旧一脸纯真地盯着骆淮的脸。
“我在生存区见过很多在一起的人，奶奶说相互喜欢的人就会结婚。这个我知道，动物也会有交-配对象。”
他轻抿着骆淮的指尖，囫囵说道，
“如果你想和我交-配，我是愿意的。只要你不嫌弃我的眼睛有残疾。”
方珩开始期待着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像是共生在一起的变异藤蔓，互相攀缘汲取阳光，在夜晚来临时，会有绒鸟在他们身上栖息。
但显然这只是他美好的憧憬而已。
骆淮从惊愕中回神，他抽出手指，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后，声音逐渐变得冷漠不近人情，
“交-配？你知道那是什么么？就和别人主动提？互相喜欢？你又拿什么去确认别人的心意呢？方珩，你会读心术？”
他一步一步逼近，面无表情地将方珩挤在角落里，看着方珩手足无措地摇头。
“可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现在就亲口说给我听，你明明对我…对我那么好…如果这都不算互相喜欢，人类的喜欢是什么样的？我不懂，没有人教我怎么喜欢别人。可我就是觉得你喜欢我。”
笨死了…
只要骆淮表露出一点点善意，他就会轻易相信，如果不是骆淮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恐怕现在方珩已经是一个被榨干剩余价值的废人了。
骆淮低下头，盯着方珩的脸颊，意味不明地停顿几秒，这空白的间隙给了方珩缓冲期。
他哽咽着，眼角被自己的手擦得通红，
“只要你说你讨厌我，我就不会再来烦你。”
灯光晃得方珩有些眩晕，方珩盯着骆淮的表情，眼眶酸涩。
他既期待又紧张，上涌的情绪让他胃里翻山倒海，方珩快要吐出来了。
“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笃定，不容置疑的声音从男人的方向传来，与此同时略微带着凉意的手，停留在方珩的脑门上，
“…你发烧烧昏头了。”
骆淮的话停在这里，给两个人留下一层体面的遮羞布，只是这层布摇摇欲坠，一旦有人伸手触碰，两个人就没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于是方珩哆哆嗦嗦地戴好眼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在隐隐作痛，他刮掉那些不争气的眼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笨。
这段日子，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骆淮身旁，几乎是畅通无阻，这让方珩忘记了他们本身就是站在磁铁两极的人。
无论方珩如何逼近，站在另一端的人都只能后退。
半晌他点点头，示弱和装傻失去了意义，方珩深呼吸试图欺骗自己，
“对，是我昏头了。”
“……”
外面刮起夜风，独自呆在室内的方珩像是被声音突然惊醒，匆忙走到窗边把窗户关好。
一场雨过后，外面冷得吓人。
顶楼休息室里准备了舒适的毛毯和热水，方珩刚刚吃掉骆淮给他准备的退烧药。
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作为清洁工的方珩，但他现在却靠着骆淮的关系，享受着福利。
“你太笨了…怎么可以喜欢上人类呢？他一点都不喜欢你，如果知道你的身份，肯定就更讨厌你了。”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黑色的夜空和远处连绵的山连成一条线，像被墨水洇湿了一块儿。
明天骆淮就会离开桃源。
方珩知道再见有两层含义，一种是离别，一种是对下次相见的憧憬。
因为他荒唐局促的表白，他失去了说再见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