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大概是在奔跑。

有谁牵着我，手掌滚烫、有着黏糊糊的感觉…好恶心，但无法挣脱。

焦虑，害怕，恐惧…攥紧了心脏，噗通噗通…连呼吸都带上疼痛。

可我…又为什么要奔跑？

是为了寻找谁…？

…还是为了躲避谁？

……

黑尾和白鸟肩抵肩地走在照姬祭的人群中，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被人潮推着向前。

最后来照姬祭凑热闹的，仍是一二年级互相熟识的几个人——有些研磨对现充活动毫无兴趣，训练一解散，不等黑尾招手询问，就“不行不要不去”拒绝三连，直接打道回府沉迷游戏。

到了祭典之后，几个少年们也逛逛看看，自然而然地随着人流分散，以至最后只剩白鸟与黑尾二人。

“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黑尾有些失策地嘀咕了一句。

互相推搡的人群，让白鸟时不时地被挤得靠到他身边，脸色有着不自然的绯红——打进中总体的时候也是如此，一旦在人群密集的地方，白鸟的脸颊就会如发烧般染上红晕，好似用指腹细细搓碾浅色花瓣，直至曙色的汁液将皙白的肌理晕染浸透，显出动人绮丽的醉态，让人不免多看两眼。

或男或女，人类追求美的共性千篇一律。他们眼里那鲜明的、被美色吸引的渴望炽热而粘稠，即便是黑尾也能感受到视线实质性的压力。

“白。”黑尾突然叫了一声。

紧接着，在下一波人潮推搡的浪潮簇拥过来之前，他就自然而然地勾住了白鸟的脖子。

运动系少年紧实而有力的手臂，带着热乎乎的体温，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圈住了伙伴温凉的肩颈。高个的黑发少年，浑身上下都出于本能地无声宣示某种意味不明的所有权。

“去看看那个。”

他随性地指了指几步外的屋台。

“好啊。”

白鸟总是轻易且无条件地答应着黑尾的要求，说话时还微抬着下颚，乖顺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于不经意间露出了纤细脆弱的苍白脖颈——此刻正被圈在同行少年健康色的胳膊下，显出异样的孱弱感。

暖色的灯光为他们披上了一层暧昧不清的轮廓，将这抹黑与白一同晕染在沉沉夜幕之中。

照姬祭上的摊贩大多会贩卖一些练马区的传统工艺，也有不少纸质甲胄或是和纸贴扇的手工制作体验区。也有些很多祭典上常见的小摊位，譬如捞金鱼、吊气球…而黑尾指向了一家面具摊。

两人在摊位前挑挑拣拣，黑尾从一众廉价的塑料面具中，挑出了个相对寻常传统的白日猫面具，盖在了白鸟脸上。

白鸟觉得新奇，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也给黑尾挑了个黑日猫的面具戴上。只可惜面具的尺寸大多符合女子或小孩的尺寸…在白鸟脸上也是大小刚好，但在黑尾脸上，就显出几分尺寸不符的滑稽。

黑尾看着白鸟忍笑的样子又有些手痒痒。

春尾森冷的风，把祭典上星星点点的灯笼吹得不住晃动，带起些微寒意，明月在夜色的水波中荡漾，如有无形之物在月色下流淌。

……

照姬祭的祭典，会持续到深夜。

照姬游行的队伍，也会从白天到深夜，反复进行数次。

没有哪个扮演者会觉得疲惫，因为他们都是练马区本地的居民。照姬祭也不再仅仅是为了纪念照姬，大家参与其中，更是为了分享着自己的幸福。

不过，在那祭典当天，最幸福的…莫过于就是照姬了吧？

不仅仅是被铭记的照姬，还有那个被选为当做照姬的女孩。在那一天，她们穿越历史的时光，成为同一个人。

——互有因缘的人，会藉由祭典在记忆中相遇吧？

而且…今年的照姬，是我。

所以那天最幸福的人，就会是我。

因为我有着令人感到幸福的微笑，所以最适合成为照姬。——爸爸妈妈都这么跟我说。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拥有最幸福的家，爱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最可爱的妹妹，想到他们，我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快乐的微笑。

不过…究竟是因为幸福才微笑，还是因为微笑才幸福？我还没想明白。

但幸福，是只会给微笑的人准备。

这点，毋庸置疑。

……

我，最讨厌照姬祭。

因为在别人幸福地庆祝着春天，为纪念照姬而享受快乐，享受着自己美好幸福的生活时…

只有我的家，沉浸在痛苦和悲哀之中，就像破碎的镜子，年复一年地反复破碎。

对，就是这样。

我的家，是破碎的。

父母总是用意味不明的悲伤眼神，欲言又止地注视着我，却又什么都不说，就好像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明明在小时候，当我向父亲提·问时，他就常常对我大发雷霆。妈妈也总是小心翼翼而怯懦地，让我不要再问。

明明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就不再提起，因而也对家中异样的氛围视而不见。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愤怒和伤痛中，却对着我的不安和恐惧视而不见，只是任由我变得孤僻和阴郁，然后涌出更为哀伤与失望的神情。

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

哀伤地注视。

和那个女人的眼神，一模一样。

无形的隔阂静静地矗立在这个家庭中，不仅女儿忘记父母悲伤痛苦的源头…父母也失去了理解女儿惊恐和不安的能力。

我们都对彼此噤口不语，只有怨恨和痛苦在我们的心中盘踞，割裂。

好痛苦。

好想消失。

好想逃跑…去没有人的地方。

首先，逃离这个家吧。

……

妹妹不见了。

轮到我坐着抬轿出场时，人群的欢呼到达了顶峰，就像浪涛和潮水一样，熙熙攘攘地拥挤着彼此。

绽放的烟火，点燃了夜空，就连星光也带上了幸福的闪烁。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爸爸和妈妈，还有他们怀里的妹妹，他们幸福地向我招手，所以我也回以幸福的微笑。

但是…

在潮水退去后，妹妹不见了。

爸爸妈妈急得向路人寻求帮助，到处找她，但谁都无法注意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会被人流带到哪里。

他们让我等着，等他们的消息，等着警方的消息。

这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爸爸妈妈就不会带着妹妹来照姬祭，更不会挤在人群之中…妹妹也不会因此走丢…她还这么小。

在焦急等待的过程中，突然想到在游行回程的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男人牵着小女孩的身影…似乎在向我招手，但又因为太远，所以看不清面容。

当时就觉得，那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非常眼熟。

现在突然想起，就觉得肯定是妹妹。

妹妹被陌生男人带走了。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空前的不安，更无法坐视不管，继续空等别人的消息。

必须找到他。

必须带回妹妹。

这么想着，就直接从后台跑了出去，向着那个男人最后出现的方向跑去。照姬的衣服太麻烦了，所以只好匆匆丢在一边…对不起照姬，但是妹妹更重要。

我奋力地穿过人群，然而人实在太多了…更无法想象妹妹在人群中迷失时的恐惧，因此在奔跑时更顾不得拥挤的人群，就在快摔倒时，被人牵住了手。

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了，

那个钢弹般的男人。

……

因为想从窒息的家逃离，所以就直接翻窗离家出走，然后没有目的地地在街上闲逛。

顺着拥挤的人群，混入人群形成的洋流。父亲，母亲，还有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的家庭，每个人都带着幸福和快乐的微笑，令人羡慕。

记忆里，好像曾经有过这样的场景。

是谁的父母，谁的姐妹…互相手牵手，有着同样幸福快乐的笑容？

这样的恍惚，假得就像错觉，可是一想起来…却幸福得会让人落泪。

不…不是幸福让人落泪…而是因为‘曾经有过幸福’，一旦想起，胸口就空洞得被悲伤和悔恨填满，就让人痛苦得落泪。

胸口好痛…仿佛在痉挛。就像忘记了失去的珍贵之人，难受得无法忍耐。

最后不禁嚎啕大哭起来，蹲在人流之中，成了格格不入的幽灵。

每个人都礼貌地绕开了我。

就像幸福，绕开了不幸。

顾不上丢脸的痛哭，只是想一个劲儿地发泄无缘由的痛苦和悔恨。就在这被悲伤埋没极度晕眩中，碰到了‘钢弹’老师。

好像每一次‘钢弹’老师的出现，都是我最倒霉狼狈的时候…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充满无法理解的幸福感。

他为什么能够这么幸福？…为什么能够，一直微笑？

酸涩的嫉妒，也是一直以来的困惑…但却又无端地羡慕，就好像他拥有了我不曾拥有的珍贵之人那般。

结果就哭着把这失礼的问题说出了口。

“因为我，是拥有照姬的男人啊。”

‘钢弹’老师没有生气，反而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真碍眼，又幸福得令人不安。

但是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我擤鼻涕…虽然是个热血过头的奇怪老师，但本质上…也是个热心助人的好人吧？

对不起，‘钢弹’老师，你真是个好人，以后还是尊敬地叫你砚山老师吧。

“现在的照姬祭，已经没有了晚间的照姬游行。”砚山老师说：“真怀念啊，那时候你的…”

就在这时，人潮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差点被挤得摔倒。砚山老师下意识扶住了我，在慌乱中，他牵着我的手挤出了人群。

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了，

那个石灰色的女人。

……

啊啊，

想起来了。

砚山说他看到了妹妹。

/砚山老师说他知道哪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