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虎恢复意识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是谁、我在哪儿？’

迷茫充满了他的脑海，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晃动，又像在说着什么。声响嗡嗡作响，在脑袋的余痛中显得模糊而扭曲。世界充斥着非人般迤逦的色彩，短暂地睁眼后，虎又闭上了眼。

耳边朦胧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老、老师…山本同学怎么又睡了过去，他没事吧、”

这是虎熟悉的声音。

“可能是刚刚磕了一下，还有点轻微脑震荡。不过，因为没有血块，看眼睛也没有充血，再休息一下就好。你也别太紧张，去上课吧。”

“稍微…有点不安。”

温柔的声音里充满愧疚，“我还是想陪着山本同学…”

属于老师的声音也没有强求，再叮嘱了几句后拉上了隔帘。房间内又恢复了安静。

‘原来不是天堂…’

虎迷迷糊糊地想，他的意识沉沉浮浮，像仰躺在无意义深远的海面上。逐渐清晰的意识想要控制着身体醒来，却被莫名的桎梏按压在脑海深处，难以动弹。

慢慢地、慢慢地。

随波逐流地、往下沉去。

下沉到……

……意识的海底。

突然的坠落感，激得虎猛地睁眼，他弹跳着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鬼叫出声。吓得梅野也跟着一声尖叫，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怎么了！？”

医务室的老师‘唰’地拉开隔帘，只看到满头大汗的虎和梅野面面相觑，茫然的三双眼睛互相对视。

“我…我在，呃…”

虎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心脏因无名的心悸剧烈地跳动着。明明是才从昏迷状态苏醒，心率却快得可怕，“刚刚…”他迟疑地、想要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但抽痛的脑子只剩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

“真的、非常抱歉！”梅野闭着眼睛向虎鞠躬道歉，声音颤抖着，“是我撞倒了山本同学、还害得你摔倒…真的非常对不起！”

在保健老师的初步检查确认没什么大问题后，虎被按着允许继续休息。仍有余痛的脑子一团糟乱，让他有些漫不经心的走神…这反而让他在女生面前的紧张荡然无存，自在了许多。

“这次，那个…真的很抱歉。”

梅野小声说。

“啊？什么？”

“就是…害山本同学受伤的事。”

“啊？”山本下意识想挠挠后脑勺，却被梅野慌张地按住了手。

“啊、啊…抱歉…”梅野讪讪地收回手，“老师说不可以碰。”

“噢噢、”山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脑后的痛楚，倒不如说混乱的脑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到现实，随即才哈哈地干笑两声，“受伤什么的，对我们来说跟吃饭一样，学姐不用在意！”

“在这个训练的节骨眼…”

“没关系没关系。”虎蛮不在乎地嘿笑，“漏下的训练，我会加倍补回来！”

就算是替补，也没关系吗？

梅野情不自禁地想。

“山本同学…”她的声音近乎自语，“为什么这么喜欢排球呢？”

“喜欢就是喜欢，也没那么多为什么吧？”

“但是…”少女踌躇地说，“肯定会想要有达成的目标吧…”

如果没办法达成…为什么还要坚持呢？这才是她想问的问题。

付出没有收获，现实与梦想的落差，更甚至…喜爱的权利也被夺取，这不该都很痛苦吗？喜欢，渴望…柔软的心情却只得到痛苦的回应，让她再也无法重拾这样美好的期待。

虎挠了挠自己鼻尖，不明就里地说：“就是想要变得更强，所以才要更加努力地训练嘛！”

“但是…如果一直没办法实现呢？”梅野抿起嘴，“…如果，有人一直做得比你好…拥有比你更好的条件、也…一直更受关注什么的…”

就像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这个世界上或许就会有人更理所当然地拥有他人无法拥有的关注，拥有更多的偏爱，也仿佛能更理直气壮地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嗯…就算这样，也和我想要什么，没关系吧？”

虎想到了排球部里命定的对手，眼神愈发坚毅：“不管比不比得过，我对排球的热爱，都不会改变！一想到会有那么多厉害的对手，等着我去挑战，就没办法放手、更想一直挑战下去。就算学姐在跟我吃饭时说‘换一个话题闲聊吧！’，我也没办法想出除了排球的之外的话题什么的…”

他讪讪地“哈哈”了两声。

“而且，要是一直去想为什么，比这个比那个，不是很麻烦嘛？”他说，“想不明白不如不想，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就好了？”

山本嘴上胡乱说着不明就里的话，眼睛却亮得出奇。

——那是真心喜爱时才会有的光芒，是愿意为此付出全部精力、而不求回报的喜爱。

或许是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信念，山本爽直的笑容，让梅野产生了轻度眩晕。她好像明白了一点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心底空落落的。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梅野若有所思地喃喃，“也就是…真正的心愿吗。”

山本总觉得梅野在说别的，只是困惑地‘嗯’了一声…倒不如说，细看之下才能看到少女有哭过的痕迹。

……这让他突然有些语塞，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慌乱地转移话题。

“说、说起来…”

“嗯…？”

“午休的采访企划，之前不是学姐在主持吗？”虎不明就里地问，“怎么变成了夏美学姐…？”

梅野的呼吸顿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询问。

不是向她询问‘为什么不是夏美’，而是询问‘为什么是夏美。’…即便对身边人而言，被选中的是夏美而不是梅野，再寻常不过。

《午饭是什么》的企划，最初是梅野的想法…在得到指导老师的支持后，意外地成了学校里反响还不错的学生节目，这也是梅野在学校里仅有的高光时刻。

然而…起初还算不错的，独属于梅野的平静时刻…

‘梅野你现在也没办法继续做采访了吧？老师也担心继续下去会有不良影响，所以就想换我来主持比较好，你觉得呢？’夏美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不管是因为所谓‘告白被拒，想让她好好整理失恋的心情。’还是因为校园论坛上风靡的辱骂和诅咒…以及下三滥的恶毒猜想，老师出于保护的心态想让她低调地避避风头，而夏美也因此提出了作为代理主持的想法…但，不论如何，这个节目就成了夏美的节目。

…她习惯了。

从小，就是如此。

小学暑假时，夏美跟着妈妈搬到了他们隔壁。

刚从搬家卡车上跳下来的夏美小小的，浅色的裙子也似乎在太阳下透出光晕…可爱的脸庞，就像漂亮的洋娃娃一样，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梅野的好感。

‘因为你大一点，所以要照顾隔壁家的小妹妹。’

她的妈妈这么说过，爸爸也这么觉得。两人都跟梅野叮嘱说夏美没有爸爸，家里很辛苦，所以让梅野多多照顾她。

但是，梅野不觉得夏美很可怜。

还是小孩的她没有想这么多，只是纯粹地高兴自己能多个可爱的朋友，两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因为年龄相近而迅速地亲近起来。

‘就像多了个姐姐…好高兴。’夏美牵着她手说道。

虽然年纪小，但是夏美有着比她更强烈的行动力，比起欠缺自主能力的梅野，她或许更像‘姐姐’一些。即便如此，她们依然成了最亲密的朋友，而梅野一家也近乎把她当成了自己孩子来疼爱。

但是，到了国中之后，就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开朗，外向，从不被学校群体间的金字塔阶层束缚，豁然达观、随心所欲…这样恣意耀眼的存在，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更优秀、根被偏爱的那个。梅野父母好像也更喜欢夏美一点…就算是梅野都无法对她说出‘不’。

真正的转变是在国中二年级时的暑假。

在某个夜晚之后…仿若梦境破碎一般，梅野的爸爸突然上吊自杀。曾经幸福的家庭也被哀伤笼罩，就算梅野妈妈依然坚强地支撑起这个家，但是…依然有什么改变了。

在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梅野母女时，梅野变得更加沉默，只有夏美一如既往地用寻常态度来对待她们，不管是在一起时的欢笑还是嬉闹，她的态度从未有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一如既往地亲密。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呀。’夏美这么说。

大家都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庇护。

越是如此…越是要相依为命。

或许是情窦初开引发的混乱。自不量力、不识好歹、夏美的跟屁虫…这样的辱骂，嘲笑，恶毒的嫉妒和中伤如影随形。

越是如此，夏美越是会挡在她身前，替她阻止非议…就好似蒲席卷公英的夏日季风…让梅野陷入头晕目眩、不受控制的迷失之中。

渐渐地，梅野的朋友也只剩下夏美。仿佛依赖夏美，成为夏美的影子，是她唯一的选择。

理所应当地…

她无法拒绝夏美。

‘梅野…这条裙子好像在我身上更好看一点，送给我吧，可以吗？’

‘梅野，我好喜欢你这条项链哦…你有这么多首饰，送给我好不好？’

‘梅野…’‘梅野…’‘梅野…’

‘把他让给我吧，好不好？’夏美央求道，撅起嘴唇的模样显得娇美动人。

眼睛、鼻子、嘴巴、手脚…夏美显出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修长和韵味…比起这样的优秀女性，内敛的梅野倒更像个小孩，最多只能被人善意地夸一句‘可爱。’

‘梅野你还有爱你的爸爸妈妈…只是少一个喜欢的人，也不会怎么样的吧？’

…明明仅有的、出格的情难自禁，‘追求幸福’的举措，也是在她的鼓励下才迈出一步。

……一点一点，有什么在蚕食她的内心。

不是愤怒、也不是酸涩…不，不如说，比起拒绝她的人来说，夏美更重要…所以夏美也喜欢的话，她甘愿放弃自己…只要夏美高兴就好。

她不该再有别的渴望，也不该有任何不情愿。

——因为受到保护，所以被支配；因为被支配，所以…如果夏美是光……那么她就是夏美的影子吧？

“我只是…”

她干涩地说，“没那么喜欢而已。”

在山本毫无阴霾的双眼里，那份痛苦，软弱，逃避以及无法反抗的怯懦…都显得无比可笑。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铺垫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