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砂锅店还是那么大,不过装上了空调。
空调也像老板从家里拆过来的,发黄的扇叶上下摆动着,吹出来的热风还没有厨房蒸腾出的水蒸气暖和。
这个点店里只有余栎一个人,他坐在墙边等冯华年,老板问他要不要点单,他不知道冯华年的口味,摇摇头说再等一下,老板就自顾自地刷手机去了。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店门上挂着的彩色的流苏帘子被人拨开,冯华年走进来,眼镜上瞬间蒙上一片水雾。
余栎马上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那句‘冯哥’还没叫出来,又有一个人跟在冯华年身后一起进来了。
他的笑僵在嘴角,林怿瑶拍了拍头发上挂着的雪花,又把手揣进他长长的羽绒服的兜里,看向余栎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
那件羽绒服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件了,但是林怿瑶真的还和六年前一样,头发很黑,眉毛很顺,单眼皮的眼睛和黑亮的瞳仁,看起来依旧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余栎有些慌乱地把眼神错开,收回僵着的嘴角尴尬地笑了两声。
他们真的好久都没有见了,他也从没想过还能在这种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再见。
“好久不见。”他也跟着说。
林怿瑶越过冯华年走到余栎对面,把椅子拉出来,还没坐,和余栎面对面地站着,打量了余栎几眼又对他说:“你长高了。”
余栎在心里想,和林怿瑶分开之后他又长高了一点,只有一点,两厘米,亏得林怿瑶还能看得出来。
不过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只是在单纯的寒暄。
“你俩不是同学吗?”冯华年走过来坐下。
“同学就得天天见吗。”林怿瑶撕了一截纸,擦了擦面前没擦干净的桌子。
余栎也坐下了,老板过来又一次问他要不要点单,冯华年抬手说他来。
“你吃什么?”他问余栎。
“麻辣的。”
“你呢?”他又问林怿瑶。
“一样。”
“你能吃那么辣吗?”
“我吃辣很多年了。”林怿瑶站起来去冰柜里拿了三瓶饮料。
他用挂在冰柜上的起子把瓶盖打开,一瓶冰的可乐给了余栎,一瓶给了自己,给冯华年的是瓶蛋白奶。
冯华年要的是份三鲜的,老板煮的很快。
这难熬的半个多小时里只有余栎和冯华年在说话,之前他们在上海见那两次聊的基本都是关于男人和男人的感情问题,偶尔聊几句工作,毕竟他们两个对彼此并不了解,只有这么一样共同的话题。
可是在这里余栎闭口不提这件事,冯华年也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他俩好像都怕林怿瑶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但是林怿瑶只顾埋头吃饭,偶尔喝两口可乐,连个眼神也没给过他们。
“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冯华年问余栎。
“我明天就走了。”余栎把筷子放下,他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林怿瑶早就吃完了,他现在吃辣不会眼泪鼻涕横流,吃完一碗红彤彤的砂锅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擦擦嘴把可乐喝的见底然后低着头刷手机。
“我过两天也回去了,那今年有空了再聚。”
余栎点点头,冯华年站起来去另一间屋子找老板结账。
又剩下余栎和林怿瑶两个人,他俩好像对彼此这些年没有丝毫的好奇,也没有寒暄着问现在在哪里工作,做的什么,生活怎么样。
冯华年走出那扇门之后林怿瑶就把头抬起来看着余栎,其实余栎一直在留意着他,猛地对上视线让余栎有些心慌。
“加个好友吧。”林怿瑶把手机递到余栎面前。
上面是他微信的二维码。
余栎想想从兜里掏出手机扫了一下,然后发送好友请求,林怿瑶马上点了通过,他俩就又躺在了彼此的好友列表里面。
冯华年回来了,对他们说:“你俩还要聊吗?要不我先回去?”
余栎马上站了起来:“不用了,我也该回家了。”
他和冯华年站在外面,外面又下雪了,林怿瑶重新穿上他那长长的羽绒服出来。
他给冯华年道别,顺便给林怿瑶说了声拜拜,林怿瑶抬起手冲他摆了摆,对他说:“再见。”
第二天余栎就坐上了回杭州的火车,他和林怿瑶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对话框里只有余栎加他好友时自动发送的那句‘我是余栎’。
上班之后过了半个月发工资,余栎的工资条上依旧是和去年一样的数字,他去找段绍诚,说想谈谈涨薪的问题。
“这样的,今年公司开始评级,你准备一个PPT,四月中会第一次评,评上级就会涨薪。”段绍诚说。
“合着评不上就不涨。”余栎很烦,他最烦的就是PPT。
“你肯定能评上,相信我。”
余栎还是选择相信段绍诚,虽说涨多少段绍诚也没能给个准确的回复,只是说按级别来定。
小白已经长大好几圈了,一只还不到一岁的猫像个小型煤气罐,是个非常灵活的胖子,肥硕的肚子丝毫不影响它爬高上低。
余栎看看又空了的一袋猫粮,再不涨工资他连猫都养不起了。
他刚给小白拆了一袋新的猫粮之后打算自己随便做点吃,客厅桌子上的手机开始嗡嗡震。
“栎哥,吃饭了没?”吴翎在电话里说。
“还没。”余栎夹着手机边说边扒着柜子里剩下的方便面。
“出来一起吃个饭,我请你。”
余栎看看表,快九点了,他这段时间又忙又要搞那个天杀的PPT,实在懒得大晚上再往外跑。
“今天不去了,改天吧。”
“救命栎哥,来吧。”吴翎在电话里求他。
“救什么命?”
“你来就知道了,我等你啊。”
吴翎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然后给他发过来饭店名字。
饭店离他家还不算太远,余栎就把手里的方便面又扔回去,拿上外套出去了。
他到饭店门口吴翎在等他。
“就咱俩?”他问。
“还有个女的。”吴翎给他推开门。
“豆豆啊?”
“我姐,亲姐。”
余栎跟着吴翎走到座位上坐下,对面的女的正在飞舞着手指打字,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余栎一眼,嗨了一声。
“这我姐,吴念。”
余栎那时候才知道吴翎是给他,还有自己亲姐相亲的。
吴念去卫生间的时候余栎对吴翎说:“你别打这主意了,我不行。”
“为啥不行,我姐虽然年纪比你大点,但是长得多好啊,还很会挣钱,你要能当我姐夫那再好不过了,你还能当我一辈子的哥。”
余栎按住吴翎讨好着一直给他夹菜的手:“我确实不行。”
吴翎拿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你......那方面不行啊?”
余栎眼角抽了抽,一巴掌把他手拍开,他行的很。
“那不就得了,你就当帮我忙,装装样子,”吴翎又恢复给余栎夹菜的动作,把余栎的盘子堆满,“过年我姐跟我爸都掀桌子了,她死也不愿意结婚,我爸说她不结婚他就去死,我都把你吹出花了我姐才勉强同意来见你。”
“那你怎么不先问问我?”
“你比我姐好搞定多了。”
吴翎说完吴念就回来了,她把手机放下打量了余栎一会儿,然后就开口说:“我弟给家里说咱俩在谈恋爱,可能偶尔需要你陪我和我爸吃个饭,可以吗?”
“他可以。”
没等余栎开口吴翎就先替他答应了。
“行,”吴念点点头站起来拎起她的包,“你俩吃吧,单我买过了。”
然后就风风火火的走了,从头到尾余栎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吴翎双手合十求余栎帮帮忙:“就算骗也先骗过我爸这一阵,他血压再高就进医院了。”
余栎夹了一口菜闷哼一声,反正这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高中的时候还冒充过周元男朋友,虽说只是拍了一张鬼一样的照片。
他和吴念连个联系方式也没有,过了一个多月的周六他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有空出来吃个饭吗?”
“你是哪位?”
“吴念。”
那天余栎在加班,他说要很晚了,这段时间段绍诚为了四月中评级给他加分就塞给他一个新的短期项目,他已经连着加了半个月的班了。
吴念说没关系,她等着,于是一直从下午四点多到晚上八点多余栎才赶到她说的地方,她走过去看到桌上只有一杯气泡水,吴念歪在沙发上睡觉,他就小声坐了下去。
吴念醒了,看着余栎跑过来那一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问他吃点什么。
余栎摇摇头,他在公司啃了面包,现在一点都不饿。
“有什么事吗?”他问吴念。
“也没什么,就是熟悉熟悉,免得到时候被我爸看出来我在骗他又要给我装病。”她叫了两杯咖啡。
余栎摆手说不喝,他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
“气泡水就行。”他说。
“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啊?”吴念喝了口咖啡问他。
余栎看着水杯里的气泡,说:“没有喜欢的。”
他在说这话之前想到了林怿瑶,所以他说出来的时候就慢了一拍。
“不像。”
他抬眼看着吴念:“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
“我嫌烦,我讨厌别人介入我的生活。”
余栎握着冰凉的杯子,他也不想有人打乱他的节奏,他就想照着这个无风无浪的步调过一辈子。
过了几天吴念又给余栎打电话,又约他吃饭,这次还带着吴翎和他们的老爹爹,那个余栎的前房东。
再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余栎依旧觉得他是个十分斯文的男人,实在很难想象这个男人撒泼掀桌装病是个什么样。
吃过那顿饭之后吴念就没联系过他了,余栎四月中的评级也过了,结果评级结果还没有出来他们组负责的项目就被甲方强制大改版,公司为了留住客户就强逼他们改,组里有两个人气得直接离职了,段绍诚劝了半天也没用,工作压力就压在其他人身上,最后火急火燎一个多月项目交上去了还被甲方挑刺,然后公司领导回来接着骂他们。
骂完又有一个人离职了,他们组就剩下七个人,功能都凑不全。
余栎评到了三级,工资加了两千,段绍诚饭桌上说本来应该是二级的,但是这个项目闹的被扣分了。
他陪了余栎很多酒,余栎喝的浑身燥热,他差点当下就说他也要辞职,段绍诚拉着他的手额头靠在他肩膀上说:“你不能走啊,你也走了咱们组就散了。”
余栎拍了拍他的背,给他叫了个代驾。
段绍诚请他们组吃饭的地方就在江边,余栎送走了全组的人之后自己没走,慢悠悠地走到江边步道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江上五彩斑斓的游船。
已经五月多了,风都暖和了。
余栎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这段时间听到手机响就烦,无尽的bug和需求,他掏出手机恨不得把它丢进江里。
不过这次的消息是胡飞扬发的。
胡飞扬给他发了个链接,他点进去是一段视频。
视频里是他六年没有见过但是几个月前又见了一次的人,是林怿瑶在唱歌,穿着一件纯白色的T恤抱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在一家酒吧里唱歌,唱的是首情歌,歌名就叫情歌。
是余栎只会唱不会弹,想学了这么久也没学会的那首情歌。
‘他又去杭州了,你联系他呗’胡飞扬下面发过来一句话。
‘这是杭州?’
‘我看他定位是杭州’
余栎没再回,他看着视频,这首歌林怿瑶只唱了一分多钟,一分钟过得很快,进度条走到头了他就又给拉回来,往往复复地拉了很多遍。
“余栎?真是你啊。”
余栎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眼泪一下就砸了下来。
他慌乱地擦了把脸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吴念。
“你这是怎么了?喝多了?”
“没有。”余栎吸了一下鼻子,摇摇头。
吴念在他旁边坐下,闻到了余栎身上的酒味儿,他俩在这儿沉默着吹了会儿风,她开口说:“我也很不爽,找个地方再喝点去?”
余栎呆呆地看着江面,良久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她看那个视频下的定位:“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吴念搜了一下,离这儿不远。
她打了个车,和余栎一起到那家酒吧,那是个清吧,有驻场歌手还在唱歌,是首意大利语,余栎一个字也听不懂,吴念在一旁小声跟着唱。
他们点的酒来了,吴念点了一桌子,她说她好久没好好喝次酒了,叫余栎不要客气。
余栎拿起一杯,很浓烈的薄荷味儿,第二杯有梅子的味道,第三杯就是纯的伏特加。
他也没数喝了多少,靠在沙发上感觉自己舌头都伸不直了,台上唱歌的人换了一首英文歌,他的脑子翻译不过来。
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把空杯撤掉,吴念点点头,顺便叫他再给他们加两杯伏特加。
余栎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那个视频问弯着腰等他说话的服务员:“这个人在你们这里唱歌吗?”
服务员看了看,说他不眼熟,应该只来过一两次,临时的。
服务员端着空杯子走了,余栎坐回沙发里,看着台子上抱着吉他唱歌的人泪又莫名其妙地开始往外掉。
“你到底怎么了?”吴念看着他。
余栎现在喝得有点傻,她拉着余栎的手腕看了看那个屏幕上一直播放着的画面,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回事儿,”她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思索了一阵又问余栎,“你对吴翎好是不是因为觉得吴翎和这个人长得像啊?”
“像吗?”余栎脸上还挂着泪转头问吴念。
“乍一看有一点。”
乍一看确实是有一点,他曾经也这么觉得,他把眼睛闭上:“我以为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想他了,结果他又要突然蹦出来。”
“你现在还爱他啊?”
过了很久余栎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他俩在那儿喝到了凌晨,或许是吴念知道余栎喜欢男人就对他敞开了心扉,凌晨两点的酒吧里两个人靠在一起掉眼泪。
吴念问他林怿瑶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几个月前见到林怿瑶的时候那双盯着他看的黑亮的瞳仁,他就说:“他是个挺纯情的人。”
吴念当下就把手一摆:“你看男人的眼光不行,男人哪有纯情的,你自己纯情吗?”
余栎想想那应该也不是吧,他春梦都做过不少了。
第二天一早余栎被服务员叫醒,他们要关门了,那时候天刚亮,余栎给吴翎打电话让他来接吴念,然后自己回家给段绍诚请了一天假又睡了一整天。
一直睡到晚上余栎的脑子才清醒过来,他良好的酒德没有让他忘记昨晚他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他坐在床上用手按着头,丢人丢大发了。
更丢人的是他清楚的记得他对吴念说他好爱林怿瑶。
操,什么傻逼。
他骂完自己就去洗了个澡,洗完澡更清醒了就更确定自己是个傻逼。
小白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正仇视地蹲在洗衣机上凝视他洗澡,余栎出来给它开了个罐头,等它吃饱喝足又缩在他身边打呼噜,翻着肚皮给他摸。
余栎想他要是像个猫一样就好了,天大的仇一顿饭也就忘了。
手机上还有胡飞扬今天一早发来的消息,问他联系林怿瑶没。
‘没有’
‘为啥?’
‘不想’
他庆幸胡飞扬昨天晚上没给他打电话,不然他能把胡飞扬也吓成个傻逼。
睡了一天一夜他的肚子开始叫,他就找了包方便面,冰箱里还有两个鸡蛋和一把小青菜,等他准备好就差开火煮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他以为还是胡飞扬,结果按亮屏幕上面一句话让他的脑子又一次短暂的缺了氧。
‘乐哥,能收留我一晚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