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交错的长廊。
上一秒仿佛马上就要打架的两人，此时正安静、亲昵地贴着唇。
这是一个很轻的吻。
真的很轻，轻到给陈余南一种恍惚的错觉。
好像这儿不是吵闹喧哗的KTV，而是安静无声的高中教室，他趴在桌上睡觉时，被羽毛轻轻地挨蹭了一下，四肢百骸都很柔软。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直至最后一秒，呼吸才突然紊乱不堪，心跳声大的仿佛害了病。
陈余南放开梁渡，睫毛轻颤着睁开，猝不及防撞入后者深邃的眼神。
“我，”
他深吸一口气，不闪不避地和梁渡对视，眼尾却泛着不正常的红。
“我会对你……”
负责的。
“停。”梁渡微弯着腰，拇指摁在陈余南嘴角，摩挲着打断了他的话。
“别急。”
偏暗的目光落在陈余南的唇上只一秒，梁渡低笑一声：“陈余南，我快挡不住门了。”
仿佛坏掉的闸门被忽然打开，瞬间，喧嚣声如潮水重新涌出。
包厢里杂七杂八的吵闹声透过并不隔音的门缝漫了过来。
“小陈……”
“梁哥……”
“门怎么打不开了……”
“你俩有话好好说，别打架啊……”
“部长你让一下，我看能不能把门踹开……”
“好……”
陈余南头一偏，才看见梁渡一只手抵着包厢的门，手臂发力，衬衫勾勒出绷紧的线条。
想到刚才梁渡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他有些想笑。
“三……”
“二……”
“一……”
门从里面被踹开的那一刻，两人转角穿过走廊，飞奔下楼梯。
他们跑在月光昏昏，寥寥无人的长街，被夏夜清爽的晚风吹着。
多荒唐，像做梦一样。
陈余南想。
他梦到过两人一起奔跑的场景，梁渡在前面，自己在后面。
明明追的很努力，可还是越来越远，甚至一恍神，梁渡就消失在了远处，脚下仅剩一束被抛弃的鲜花。
或许，梁渡会下蛊吧。
所以才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令人寝食难安。
怎么就追不上，怎么就叫不应。
怎么就……
不喜欢我了呢……
“梁渡！”
陈余南不知站在哪个街道巷口，呼吸急促地喊了一声。
前面的人应声停下。
路边红绿灯牌明暗交错，梁渡缓缓地转过来，目光深邃。
“怎么了？”
相视的瞬间，陈余南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
不再需要任何语言的证明。
这不是梦。
不是梦。
陈余南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用足够清晰的声音喊：
“梁渡——”
“我可以追你吗？”
真是疯了。
周围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怎么能对着一个男人把这种话说的这么大声。
但陈余南同时又是清醒的。
我喜欢上梁渡了。
他想。
管什么疯不疯的。
做梦都梦见人家了，凭什么一直不承认，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老子就是喜欢上了。
为什么梁渡可以光明磊落大大方方，他就得小心翼翼躲躲藏藏？
梁渡要是真的不喜欢他了，他就再追回去，像个爷们一样。
陈余南轻易为自己的脸找到了妥善安置的地方，不至于丢的太远，仿佛当初那个为了躲梁渡凌晨一点偷偷出门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闻言，梁渡表情怔了片刻，然后笑了，眼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他噙着笑，一步步走近，然后偏头在陈余南耳边轻轻地说：
“陈余南，你真可爱。”
陈余南的脸唰的热了，但仍佯装镇定，干瞪着眼：
“不是……什么意思？”
“你故意转移话题你、要拒绝的话直接说就……”
“怕我拒绝？”
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落在陈余南耳畔，梁渡的笑声愈加明显：“想要追人的话脸皮这么薄可不行啊。”
“你他妈看不起谁？”
陈余南撇开他，咬牙：“给我好好等着就行，有种别怂。”
“好。”
梁渡直起身，伸手似乎想要揉一下陈余南的头发，不知想起什么，又堪堪放下。
“但是陈余南，”
他微垂着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换上一副并不热络的面孔，好像很孤独似的。
“你可以别让我等太久吗？”
“………”
陈余南愣了一下。
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涌上心头。
莫名其妙的，他压着呼吸，竟然伸手在梁渡的脑袋上揉了揉。
只是很短暂的两秒，陈余南便收回手，然后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后退一步。
又退一步。
“你头发上刚有脏东西。”
陈余南故作帅气地甩甩手，然后插进兜里，不经意地偏开头。
“谢谢。”梁渡低声说。
“那什么，我一会还有工作……”
“要我送你吗？”
“不远，走过去就行。”
“好。”
因为心虚，陈余南并没有注意到梁渡语气和眼神的变化。
“那，”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许，夹杂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
“明天见，梁渡。”
呜——
街边恰时驶过一辆轿车，白色车灯照亮了陈余南略带绯色的脸颊。
梁渡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的面孔竟呈现出罕见的复杂、迟疑的神色。
只是在光影交替的刹那，又仿佛回神一般，将将恢复正常。
“明天见。”
他微笑着回。
直到陈余南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梁渡依旧站在原地。
没多久，在KTV外面等着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梁渡坐进了副驾驶。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司机担心回去路上无聊，嘴碎说了一句。
梁渡从后视镜里审视了自己一眼，没有说话。
司机看他一下子消失的笑容，也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正相反。
梁渡缓缓闭上眼睛。
糟糕透了。
如果陈余南没有失忆的话……
他就应当记得，他曾经最讨厌、最恶心、最不屑一顾的那个人，
就叫梁渡。
可如今，这个名字从陈余南嘴里说出来时，竟然带着可笑的亲昵。
陈余南肯定不知道，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也是这样昏暗无人的街道。
梁渡和他有过一个短暂的吻。
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夜，梁渡撑了一把伞，去酒吧接陈余南。
陈余南背着父母喝酒的，不敢让司机接送，于是喊了梁渡，因为只要给钱，梁渡就能守口如瓶。
“怎么只有一把伞？”
喝了酒的陈余南声音喑哑，眼神没有什么焦距，看了一眼伞，又看了一眼梁渡。
他醉了的模样其实有几分可爱，但是梁渡不觉得。
因为这个人让自己在冷风中白白站了四十分钟，偏偏又催的很急，害梁渡出门时连外套都没穿。
“我只有一把伞。”梁渡淡淡道。
陈余南嗤了声。
他没注意前面有个不浅的水洼，刚要踏步踩下去，梁渡拉了他一下。
“看路。”
陈余南在酒吧里还穿了外套，出门的时候不知道落在哪里，懒得再找，身上只有一件短袖。
被仿佛冰块一样的手碰了一下，他清醒了些，皱了皱眉头，抱着胳膊下意识喃喃：“真冷。”
梁渡立马松开手，把大部分伞往陈余南那边倾了倾。
他身上的浅色衣服一侧迅速沾了深色雨水，而撑伞的手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小节冷白手腕。
陈余南缓缓打了个哈欠，一副酒精上头的麻木模样。
这一路，梁渡走的很稳，几乎没跟陈余南碰到过肩膀。
伞停在了某个路口。
陈余南盯着红灯半晌，状似无意地问：“你那衣服穿多久了？是不是短了点？”
“可能吧。”
这时，梁渡转过来。
雨水滂沱，映衬着他脸颊的轮廓有几分模糊的清冷美感。
他轻蹙眉：“你过来点。”
与此同时，一阵大风挂进来，连着一片湿冷的雨线。
陈余南下意识想要往外靠。
梁渡只好又拽了他一把，手心依然很冰，揽上陈余南的肩，意外觉得这人的身体还算热乎。
“伞不大，忍一忍。”
“就快到了。”
绿灯亮了，梁渡正要走，陈余南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两人一下子挨的很近。
梁渡脚步一顿。
“你……”
“刚才在酒吧，我揍了个人。”
陈余南打断他的话，歪着头问：“你猜猜为什么？”
“为什么？”
梁渡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人喝的很醉，从后面忽然搂过来，叫了一声亲爱的。”
陈余南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方才梁渡搂过他的手，缓缓道：
“可那是个男人。”
“我觉得恶心，就揍了他一顿。”
“所以呢？”
“梁渡，”陈余南一字一句道：“有人跟我说，你是同性恋，是吗？”
一片死寂。
一下子仿佛连车辆驶过的声音都消失了。
半晌。
“不知道。”
梁渡余光落在远处再次出现的红灯，然后冷淡地看向陈余南，说：
“我没有喜欢过谁。”
雨还是在下，风变得更加湿冷。
“你不知道？”
陈余南喃喃地重复，然后倏地笑了一下：“你竟然说不知道。”
那笑容浅浅的，但夹带的恶意却很浓重，像是想到了什么创意极佳的恶作剧。
陈余南抓住梁渡的领口，一点一点往下，他此刻酒气熏天，眼尾上挑，目光里带着几分晦涩的审视。
“那我今天就帮你试试。”
伞面晃了晃，雨水肆意滚落。
鬼使神差的，梁渡没有推开他，喉结一滚：“你喝醉了，陈余……”
陈余南前倾，唇就贴了上来。
“南”这个字在彼此唇齿间偃息，和呼吸一起消失在狭小的空间里。
应该要生气才是。
应该要赶紧推开他才是。
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谣言证明自己？
陈余南想要什么样的反应？
厌恶的？反感的？
能让他发笑的可怜表情？
这一切都无从得知。
可梁渡竟然没有很生气。
他垂在一边的手抬起，不受控制地搂住陈余南，嘴唇动了动，甚至想要深入这个吻。
但陈余南赫然推开他。
因为太过用力，伞面倾斜而下，冰凉雨水瞬间将两人兜头淋湿。
真冷。
梁渡一下子清醒了。
他将伞扶正，想要继续给陈余南撑着，再一次被狠劲推开。
那人搡开他还不够，还要用手背反复擦拭着嘴唇，仿佛碰了脏东西。
“你刚才想干什么？”陈余南阴冷地说，“不会真的有感觉了吧？”
“我……”
梁渡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解释，但开口后又很快放弃了。
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只是想让我难堪罢了。
“随你怎么想。”
梁渡把伞递过去，表情冷淡：“过几天运动会，你要上场，感冒了会很麻烦。”
“你就想说这个？”
“嗯。”
“为什么逃避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
“你他妈——”
“如果我说是呢？”
梁渡叹息一声，终于有些疲乏了：“如果我是同性恋，那你要怎么办，陈余南？”
“你讨厌我也不差这一个理由。要是你担心我对你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可以发誓……”
“够了。”
陈余南声音骤冷，一把拿过伞柄：“你可以滚了。”
他撑伞全然只顾自己，任雨水拍打在梁渡的脸上、身上。
好像梁渡越狼狈，他越好受。
“那我走了。”梁渡点点头。
“等一下。”
只见陈余南从口袋里捏起几张皱巴巴的钱，不轻不重地拍在梁渡的胸膛：“答应你的。”
陈余南垂着目光，不管梁渡接没接着，撑着伞离开。
如果陈余南没有失忆的话……
他就应当记得那个吻，记得梁渡因为他在冷雨中淋回家，记得他有多讨厌梁渡。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少爷，到了。”
梁渡缓缓睁开眼睛，车载空调的凉气像极了那晚的天气。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有一条刚发来不久的消息，是陈余南发的。
【陈：晚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喜欢上梁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