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睡了吗…… ”
夜色深沉,四下蝉鸣。
晚风携着宿舍楼下树林的气息,徐徐吹向男生的面颊。温和,不燥。
陈余南短袖卷至肩部,只手撑在阳台的栏杆上,发丝微微晃动。
“才十二点。”
喃喃着,忍不住又点开聊天框,翻看以前的聊天记录。
手机散发微弱荧光,映着他时而勾起的嘴角、时而皱下的眉头。
几乎每一段聊天都很短暂,总是从梁渡开始,又由梁渡结束。
偷偷离开梁渡家的那天晚上,连着收到了很多条消息。
梁渡让陈余南不要定闹钟,因为他准备好早餐就会来叫他。
那晚陈余南想着怎么悄无声息地跑,梁渡却还在打字,说,陈余南,睡前记得涂药。
陈余南什么都没回。
他当时就看着梁渡的消息一条一条地像珠子一样蹦出来,一字一句都隐晦地在表达着挽留。
【明天可以赖床。】
【我不会生气。】
【晚安。】
“谁说的不会生气。”
陈余南点了两下屏幕,似乎在偷戳某人:“那晚之后就再没理过我。”
“骗子,”
“只会说好话。”
他自言自语,自怨自艾,与这宁静夏夜格格不入。
好半晌歇了嘴。
发呆似的盯着楼下漆黑一片的人工林,唯有一潭湖水映着斑斑月色。
像梁渡的眼睛。
深邃的黑,清明的光。
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喜欢。
陈余南望着那片月色,终于轻吐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笑了一会。
什么啊。
“我他妈怎么这么肤浅。”
当晚谣言传疯了,说学生会会长和新来的学弟为了一个女生争风吃醋的,说两人互不对眼、找地打架的……什么样的都有。
第二天表白墙上照样风平浪静,该封口的封口,该删的也都删了。
早晨八点半。
秦海铭一手揣兜,一手提着一袋早餐走进学生会办公室,还没到值班的点,毫无例外里面只来了一个人。
“啧,”
把一袋麦当劳放在桌上,秦海铭一屁股坐上转椅,轱辘一声滑到梁渡的办公桌前,不满道:“你怎么想的,刚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压了两次帖子,不明摆着让人说三道四吗?”
“再说,那些帖子又没惹你,骂的是那个找茬的学弟,你管那么多呢?”
“你管的也不少。”
笔尖挪开那香味刺鼻的早餐袋子,梁渡毫不掩饰地嫌弃道:“我吃过了,拿走。”
“不要拉倒,”
秦海铭翻了个白眼,自己扒拉过去,撕开包装:“正好我没吃饱。”
“麻烦出去吃。”梁渡礼貌道。
“……再管你我就是傻逼。”
秦海铭无话可说,还是站了起来拿起早餐去走廊上吃。
正好徐卓一刚到办公楼一层,从走廊往学生会办公室走,和他打了个招呼:“早啊,秦哥。”
“早……卧槽!”
秦海铭瞥见徐卓一手上拿的东西,惊了一跳,然后用十分难以言喻的眼神瞅他:“你这是被表白了还是准备跟人表白……”
“不是,”徐卓一咳了声,晃了晃捧着的玫瑰花,“不是给我的。”
“………”
“给我的?”
还没等梁渡再说话,徐卓一就无奈地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收这些,本来我也没打算接,但那人力气实在太大了,硬塞给我。”
“哦,对了,还有这个也是。”
咚。
一盒牛奶摆在桌上。
“现在的小姑娘还挺厉害。”秦海铭噗嗤笑了。
“不是,”
徐卓一又咳一声,扶了扶眼镜,有点尴尬:“不是小姑娘。”
秦海铭:“………”
徐卓一提议:“要不花我拿去放窗台边摆着吧,和那几个盆栽一起,不占地,等过几天焉了再扔。”
“直接扔啊!”秦海铭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还留着干什么?”
“我担心落人话柄……”
“妈的,我去扔,我看谁敢说……”
“行了。”
梁渡手指从花里夹出一张纸条,盯了片刻后,捏进掌心,站了起来:“既然已经收了,就听卓一的先留着。我现在要去楼上开会,你们收集一下各部门成员的空闲时间,今天上午把值班表排出来。”
起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把桌上的那盒牛奶拎上。
“嘁。”
你他妈不是吃过了吗?
秦海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见他明显地面露不满,梁渡以防万一,走之前再强调了一次,
“别扔我的花。”
牛奶温热,像留下纸条的人忐忑又炙热的心情。
——红玫瑰很俗,但花店的老板娘告诉我,这是霖海的玫瑰。
陈余南其实一直很后悔,错过了梁渡为他准备的霖海的那场告白。
但他想弥补。
如果可以,他想真的和梁渡去一趟霖海,而这次,就换他来告白。
陈余南本打算亲自把玫瑰花送给梁渡,再当面告诉他这些,但是出了点意外——
他收到了陈明峰生病的消息。
【崔景旭:查出来慢性胃炎。】
【崔景旭:话交代给你了,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家。】
陈余南看到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
心里某块地方一下就沉了。
他记得离家出走那天,他跟陈明峰吵的很激烈。
陈余南下定决心要走,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远远听见背后陈明峰中气十足的骂声:“狗崽子!”
“有种你就滚!有多远滚多远!”
“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算在路边上饿死我都不会给你一分钱!你再滚回来我都看不起你!”
陈明峰是位军官,骂起人来吼声如雷,不绝于耳,陈余南就没觉得像他那样的人会生病。
“你放心,再踏进这个门我就是傻逼。”他走的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
市中心。
一座风格简约的独栋别墅外,陈余南沉默如石地立在当年的门前,好半天,缓缓吐了口气。
还是摁了门铃。
给他开门的是崔静。
她穿着淡黄色长裙,把浇花的水壶放下,从花圃走出来。
“我找陈明峰,”陈余南开门见山,语气冷淡,“听说他病了。”
崔静愣了下,很快恢复平静:“他去北京了,这几天都不回来。”
“转诊去北京了?”
陈余南下意识纠起了眉,“病的很严重吗?”
“进来说吧。”
崔静侧身,给他让路。陈余南犹豫片刻,抬脚迈了进去。
房子的陈设分明跟他走前没什么差别,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却随着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
陈余南只扫了两眼就收了目光,没什么兴趣再捕捉第三眼,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崔静:“有什么就说吧。”
他没有进门的时候焦虑了。
稍微聪明点就能知道病的没多严重,不然不可能陈明峰去看病,而崔静还在家里浇花。
毕竟他们那么相爱。
但陈余南再聪明,也没想到崔静等他一进来就锁上了门,并迅速拨了陈明峰的电话。
“你要干什么??”
陈余南安静着不说话时,骨相是那种高冷帅哥,气质斐然。
生起气来眉头一拧,像陈明峰。
皮相能陡然生起一股锋利凶狠的气息,因而很多人都咻他。
但崔静不怕。
就像她也没怕过陈明峰一样。
“不想让陈明峰知道你来了就闭嘴。”崔静温和地说。
陈余南:“………”
草。
嘟——
电话接通了。
“喂,”
陈明峰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没有印象中那么严厉,甚至带了一点柔和:“怎么了?”
崔静说:“你前天寄过来的向日葵到了。”
“怎么样,还喜欢吗?”
“嗯,我刚种在花圃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明峰爽朗地笑了:“前两天我兄弟还说我送的花太俗,只要老婆喜欢,俗一点又怎么了?”
“不俗。”
崔静弯了唇,“很好看。”
陈明峰嘿声笑:“没你好看。”
“………”
陈余南麻木不仁地听着。
“对了,老公,”
崔静温声道:“你儿子现在在我这。”
此话一出。
两个人都如遭雷劈。
电话那头的人噤声,陷入了沉默。死寂的沉默。
陈余南倏地站了起来,愤怒地喊了一声:“崔静,你……”
“臭小子!”
“你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陈明峰迅速以更加愤怒、暴躁的声音吼了一声。
如果不是隔着南北几千公里的距离,陈余南丝毫不怀疑,陈明峰可能打算扇自己一巴掌。
他呵了一声,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就是回来看看你还活着没。”
陈余南嘲讽道:“现在看来,活的挺好的,情话说的一句比一句肉麻。”
“老子活没活跟你有屁关系?!”
陈明峰可能有点恼羞成怒,然后很快想起什么,迅速刻薄地反击回来:“你不是说再回来自己就是傻逼吗?”
陈余南:“………”
他是真没想到,甚至有些震惊,陈明峰竟然会这样厚颜无耻。
“你能讲点道理吗?”
“要不是你生病了我能回来么?怎么着你家地板踩一下就成傻逼了?”
“你是不是咒我呢?”
陈明峰也很震惊:“我现在好的很,生什么病,你就算想回来也不用找这种借口吧!”
陈余南扯了扯嘴角。
果然,崔景旭那狗东西又骗他。
多说无益。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崔静:“钥匙给我,我走了。”
崔静笑笑:“下周国庆,你爸也在,你回来吃顿饭吧。”
陈余南不知道她在演什么戏,沉了脸,压着怒气:“钥匙。”
那边陈明峰听见后又想骂什么,被崔静一下子摁断了音。
她坐在沙发上,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拉黑了我的电话。”
“这两个月,我拨你的号码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那又怎样?”
“你爸确实得了病。”
陈余南愣了一下。
崔静继续说:“一个月前,他胃病做手术,我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接。”
“………”
“说实话你在不在这个家,过的好不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陈明峰会在意,就像你在意他的身体一样。”
崔静目光沉静地看向陈余南:“你还年轻,能跟他耗,但他不再是那个几顿饭不吃还能活蹦乱跳的年纪了。”
她把钥匙递给陈余南,轻轻地说:“余南,以前的事情——”
“你退一步吧。”
陈余南保持着一个姿势僵了很久,什么话也没说,抿着唇。
他打开门,踱步路过花圃,瞥见几株新栽的向日葵,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收回目光,低着头大步走了出去。
走着走着,开始奔跑。
眼周的景物先是快速移动,然后在阳光和风中模糊,像淋湿了雨。
他胸腔里郁积了太多种情绪了,导致他不知自己到底该作何反应。
悲伤吗?
愤怒吗?
后悔吗?
……
崔静把话说的太漂亮,他甚至一句都没办法反驳,反而措手不及。
其实她说的对。
陈余南想。
只要他退一步,只要他肯服软,只要他走到陈明峰面前承认错误。
一切就,皆大欢喜了啊。
陈明峰舒坦了,崔静不用被他膈应,他自己也不用过的这么艰难。
陈余南知道这些。
他比谁都知道。
可谁又知道陈余南浑浑噩噩地、几近执拗地离开那个家,其实并不是因为幼稚、不知好歹、自私……
………
天都快黑了。
公交车错过了好几站,也有坐反方向的,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一直坐了四个小时还没结束。
手机只剩不到十格电。
陈余南不知怎么想的,用这少的可怜的电量打了个电话。
因为已经是下课时间,所以对方应该不会不接。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嘟。
第二声嘟还没发出音来,电话就显示接通了。
“喂?”
陈余南笑了,揉了揉眼睛,“晚上好啊,梁渡。”
对面没吭声,可能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陈余南想要表达什么。
陈余南有点没话找话似的问:“今天的花收到了吗?”
梁渡这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牛奶呢?”
“嗯。”
“太好了,没有被扔掉啊。”陈余南笑了,看了眼电量。
还剩百分之六。
“那……都还喜欢吗?”
陈余南低声问完后,开始数数。
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梁渡果然又嗯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比前面两次温柔。
“那就好。”
因为这细小的发现,陈余南嘴角咧的更开,视线落在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却有些飘忽。
还剩百分之五。
许是听到了车声,梁渡再次开口时又不那么温柔了:“你在哪?”
“我在等公交车。”
陈余南低着头问:“你晚上有课吗?我回来能跟你一起上课吗?”
想的可真美啊。
他在心里无声地嘲笑自己。
这人还没追上呢,就开始干预人家的生活了。
梁渡果然沉默了。
还剩百分之三。
“算了,”
陈余南不舍地看着电量,语气如常:“开个玩笑,不打扰你了。”
终于对面又出声了。
“哪个公交站?”
嗞,手机震了一下,弹出“电量过低,还有30秒关机”的提示框。
陈余南靠在站牌旁边的柱子上,看着站牌上面写着“青石站”,忽然乐了:“我才发现,这还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交站……”
哔——
手机彻底关机。
陈余南没说完,笑容就从一个最高的弧度,慢慢平缓,变成异常平静的模样。
手机没电,身上也没有现金,这意味着他要走回学校了。
他隐隐有些后悔。
不是因为把最后的电量用在了跟梁渡打电话上,而是因为他不该多嘴说那一句话。
不知道梁渡有没有听见。
如果听见了,他会来接自己吗?
陈余南想了一会。
不会吧。
我凭什么呢?
可………万一呢?
陈余南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
因为这样一个难以言喻的、荒唐的设想,陈余南久久没有离开。
他站了一会,蹲下,蹲久了,又站起来,然后又蹲下。
有个老太太在等末班车的时候,看了他一会,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这边有座,你坐吧。”
陈余南于是坐了下来。
但坐了一会,又耐不住站了起来。
他像一个小孩子,体验着一种他觉得新奇的、等待一个人的滋味。
尽管有些焦虑。
尽管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真的回来,又什么时候能来。
跟小孩子不一样的是,他就算等不到也没关系,也不会哭泣。
等不到才是常态。
站牌旁边是大屏的广告牌,广告牌左右立了两盏路灯。
陈余南坐在它们中间,刚好是一个照不到的阴影处。
漆黑的,没有光。
注视着光。
很多年以后,陈余南每每想起这个晚上,就会想起,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梁渡。
不只是因为梁渡那晚开了一辆白色的车,从车少人稀的地方下来。
一步一步,由慢而快地,从光亮的地方来到漆黑的地方。
也不只是因为梁渡蹲在陈余南的面前,低哑地告诉他,我来了。
我应该早点来的。
“梁渡,我没想到你会来。”陈余南似乎从梁渡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那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希望你来。”
无比地希望。
迫切地希望。
陈余南喜欢梁渡,并不只是因为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他出现了。
更多地是因为——
梁渡看着他的眼睛,以一种笃定而又小心翼翼的语气轻声跟他说:
“我知道你想哭。”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理解陈余南的全部。
理解他的桀骜不驯、玩世不恭。
理解他骄傲又落魄的样子,无数脆弱的时刻。
……
并始终坚定地站在他的那边。
陈余南离开陈明峰的家,并不是没有等待过,并不是没有退让过。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坚定地想离开那个家,去过一个人无定的日子。
只是他没办法。
没人爱他。
仅此而已。
所以梁渡毫不动摇的喜欢才会让他那么心动,所以他才会那么喜欢梁渡。
没有人像梁渡这样偏爱过他。
——陈余南被梁渡轻轻地抱了一下。
“对不起,小鱼,”
“你现在跟我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