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褪去,灵山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场雨。
暴雨中,无数阴兵与行尸厮杀在溟海礁岸上,尸骸横飞,鲜血四溅,惨叫声与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黑沉的云层覆盖了天际,让整个山头都陷入昏暗之中,血水染红了冰冷刺骨的大地,浓郁的腥气像是一张网,将方圆百里笼罩在其中……
“啊!!!”
暴虐的行尸冲破了礁岸,死守在前的阴兵被撕扯成了碎片,他们发出痛苦的嘶吼,但依然悍不畏死地继续前进。
行尸如潮水般涌动,一波接着一波,将那些没有死透的阴兵淹没吞噬。
新来的鬼将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他们双眼布满了惊骇与恐惧,就连曾上过战场的武司,在这种情况下也难免露出骇色。
“如此防守不是办法,得想法突围上去才行。”
行尸数量虽庞大,但并非杀不死。
身为将军的朝旸到底是有战场作战经验的,在观察清楚形势后,他没有慌乱,即刻整顿军队:“重甲队与轻甲队各分两组出来,跟随武司大人上山,把这些恶心的东西从溟海逼退回去!”
从鬼都来的四位武司,虽都是阴界挑选出来的一流高手将领,但也是第一次与这种毫无进攻章法的行尸作战。他们没有更好的迎战计策,面对朝旸的安排也只能点头应允。
“走!”一声令下。
所有集结的阴兵军队立时动起来,纷纷拔刀持盾,于礁岸前筑起一道人墙。在武司的率领下,人墙缓缓移动起来,以围攻之势向着尸群推进。
今日下山的行尸很凶残,不过击杀起来却并不困难。
由重甲阴兵在前抵御,轻甲兵配合在后,再以弓弩箭矢进行射杀,不多时便把那逼近溟海的尸潮给压回了山腰。
看见战况有所好转,朝旸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有违天道的玩意儿,总归是要死的。”
暴雨如注,冲刷着天地。
砚浓挥舞着长剑从尸群中浴血杀敌而出,朝旸老远看见他,踏着血水迎上来问:“如何,找到他们没有?”
风雨沾染了血腥,拍打在两人脸上,砚浓抬手将脸上雨水抹去,摇摇头:“没找到,行尸太多了,堵住了入口,我进不去。”
朝旸闻言,蹙紧了眉:“这几个家伙,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说着,他侧身让开一条路,对砚浓道:“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们。”
砚浓被雨淋得睁不开眼,也确实很疲惫,可眼下的状况却无法让他松懈下来。
“不用。”他转头看向行尸汹涌的山头,神色担忧道:“殿下他们进去一夜了,为什么出来的只是些无意识的行尸,炼尸人和傀儡尸去哪里了?”
朝旸也觉得奇怪,沉声问:“你的意思是?”
“这些行尸看起并不像是炼尸人专门放出来对付我们的。”砚浓伸手指着灵山山顶,说:“将军你看,那里有一道裂口,山下这些行尸全都是从那裂口里面逃出来的。”
朝旸抬眸,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了一会儿后说:“那裂口,怎么了?”
砚浓若有所思地摇头:“ 我也说不清楚,可总觉得奇怪……”
他们在这里守了将近五个月,一直都没有找到进山的入口,怎么独独在今日,这山就裂了,难不成……是被冥若尘劈开的?
砚浓垂眸想着,头顶的雨愈下愈大。
“殿下,殿下——您醒醒!”
忽然,有一声呼喊混合着雨声传进了他耳朵里。
“是谁?”
两人闻声一起转身,只见身后汪洋的海水在汹涌翻腾,那巨浪拍击着岩石,仿佛下一刻就要漫过暗礁将两人扑倒。
砚浓目光落在海面上,茫然地看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人影。
“咳咳——”熟悉的咳嗽声被淹没在雨中。
砚浓身体一顿,听见那声音似乎是从自己脚下传来的。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朝旸已经伸手将他拦在身后,抬腿一脚跨上了礁岸。
“殿下,醒醒……”海浪涌动的暗礁之下,云木半截身子埋在水里,正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巨浪,他呼喊的声音因筋疲力尽而变得嘶哑。
终于,被喊的两人中有一人在喊声中睁开了眼睛。
良穆呛了一口水,眼底混沌一片。他攥着的手心紧了紧,在捏住某处冰凉的肌肤后猛地坐了起来。
一股浪漫过云木的脑袋,然后又迅速退了回去。
“云木……”良穆在暗礁上方看清了底下护住自己的人,一把将他拽了上来,“你怎么样?”
云木艰难地抬了抬头,嗓子沙哑道:“我没事儿。”然后转头看见还陷入在昏迷中的冥若尘,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殿下他怎么还没醒,你们在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狭窄的礁暗石缝中,良穆昏迷的人搂在怀里,一边轻唤一边给他施入了些灵力。或许是因为那水墙的冲击力道太重,震伤了五脏六腑,冥若尘此时的心跳得很慢,脸色也越发苍白。
他轻声道:“若尘他没事,只是暂时晕过去了。”
“嗯,那就好。”云木应声点点头,不安地站起身说:“雨太大了,海水要涨上来了,咱们得想办法上去……”
话音刚落,头顶就响起了脚步声。
朝旸蹲身站在高高的暗礁上,看见他们时面色沉了沉,冲三人喊道:“浪过来了,快上来!”
正说着,就见那海面上的滚滚白浪,便如同巨龙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
良穆没有迟疑,弯腰将冥若尘抱了起来,两人一起托着手将人扶稳送了上去。
砚浓站在朝旸身后,伸手将人接了上来,忍不住问道:“你们没有进罗刹吗,怎么从海里回来了?”
良穆没有回答,待上了暗礁之后,才道:“说来话长。”
他抬眸看了一眼山上的形势,又将两人打量了下,问:“援兵都到齐了吗?”
砚浓点头道:“嗯,天亮那会儿就到了。”
朝旸见冥若尘还没醒,上前道:“我听守船的人说,你们混在船上跟着炼尸人一起进了山,那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良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罗刹里的现状,海水倒灌进了地宫,那里现在应该快塌陷了,想到还独自守在水墙外的林以谦,他没时间跟几人解释,说:“炼尸人应该藏在山里,不能掉以轻心,等我回来再跟你们说。”
他转头看了眼冥若尘,吩咐砚浓道:“找个干净的地方,让他休息会儿,我去去就回。”
“殿下要去哪里?”砚浓见他要走,往前跟了一步。
良穆没有回答,跳下了暗礁后,转身又往渡口走去,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听言和冥前辈在哪里,你们接到他们没有?”
“言王?”砚浓紧跟在后,愣了愣说:“他没有跟殿下在一起吗?”
良穆闻言,脚下一顿,回头道:“他们先我半个时辰上来的,怎么,你们没有看到?”
砚浓茫然地摇摇头。
云木扶着人,走近说:“之前行尸下山,太混乱了,我们都在岸上,没注意到有人从海里上来。”
良穆脸色刷一下沉了下来,砚浓见状,连忙说:“这边没看到,他们会不会是从北礁那边上来的。”
那道水墙所在的地方不深,距离北礁不过几百米距离,按理说,正常情况下从水里游上来就到了。
良穆当时带着冥若尘游出来时,遇见了大浪,因此才偏离了方向。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说:“砚浓,那你去北礁那边,接应一下听言和冥前辈,等我回来在那里会合。”
“好。”砚浓转身打算走,然后又问道:“殿下你说的前辈是哪位?”
云木跟在砚浓身后,两人将冥若尘扶着走,说:“冥前辈就是先冥王,我家殿下的父亲。”
砚浓愣了下,反应过来:“哦。”
待人走远,朝旸才将良穆拦下道:“这海里大风大浪的,你又要去哪里,做什么事情就不能先跟我通个气儿吗,莽莽撞撞的成什么样子。”
“朝叔叔能不能帮忙找几个水性好的人,随我一起下海。”
良穆望着翻涌的海面,说:“这海底有道连接着罗刹的水墙,我们从那里逃出来的,同时行尸也能从那里入海,我得回去看看能不能将那水墙修复。”
朝旸一听,面色严肃起来:“怎么不早说,我……”
“北城王还守在那里。”良穆来不及解释,打断话道:“位置就在距这里不远的北礁礁岸之下,我先过去,烦劳朝叔叔帮我找找人手。”
从鬼都来的援兵不少,可真正会水的没多少,朝旸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凝思片刻后说:“我跟你一起去。”
话毕,他招呼来在岸上清理尸骸的手下,吩咐了其去找帮手。
暴雨缓了不少,可海里的浪却越发汹涌。
良穆背上的伤口被腥咸的海水泡的隐隐发疼,不过还好没有再流血,不会引来怨灵。他结了结界,两人一起沉入海底。
在潜了没多长时间,两人便看见不远处的海底压压一片黑色,那原本清透的水墙似乎没了亮光,一时变得灰暗深邃犹如黑洞。
“那些是什么东西?”朝旸望着那片成团的黑影,底下仿佛堆积着看不清的白色。
良穆一面缓缓向前,一边说:“那是怨灵,以海里的血腥为食。”
朝旸当然识得怨灵,他皱眉否认道:“我不是问怨灵,我是问它们底下包裹着的东西。”
底下?良穆闻言,速度加快了些。
就在结界即将靠近那团黑影时,怨灵仿佛察觉到了危险,在一刹间迅速逃窜而开。
激起的浪花将两人的结界卷到了一边,良穆被朝旸抓着胳膊稳住了身形。两人再睁眼望向海底,只见那层层叠叠的的黑影散去后,底下是一片白花花的尸骨。
完整的白骨,密密麻麻地堆积在海底一处,一眼望去,足足有百十来具。这些尸骨应该是从那水墙里逃出来的行尸,遇到怨灵后被分食掉了。
而白骨上方,正是罗刹那道被撕裂了的水墙,只不过此时,它好像被人修补好了。
良穆心底涌上来不安,他目光呆滞这定格在一处。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林以谦呢……
朝旸见他沉默,转身打量着四下,也问:“北城王人呢?”
良穆心头涌起慌乱,忙双手结印,施一道传音术出去,呼喊着林以谦的名字。
平静下来的海底,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听得见两人咚咚跳动的心脏声。
良穆苍白了脸,他抬眸看向那堆尸骨,打散自己身上的结界,游了过去。
“林以谦!”他在传音术里一遍一遍的喊。
浓重的死气,围绕在那面水墙的周围四下,良穆也被恐惧笼罩其中,他不敢想象林以谦此时是否就在那堆白骨之中。
可若他还活着,传音术就一定会有回应。
“林以谦——”
良穆手脚冰凉,几乎是张开了嘴在喊。腥咸的海水灌进他的鼻腔,他顾不得难受,握住洗墨剑的手都在颤抖,他踩着那森森白骨落在海底,徒手在尸骸中寻找。
被剔干净了血肉的尸骨,每具都一样,他踉跄着一具具翻开来看。
没了结界,难以呼吸,涨红了他的脸。
朝旸一把将他拽回来,厉声道:“不要命了吗!”
良穆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喘息着站稳身体,目光呆滞着,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朝旸皱眉看着他,不忍地问:“你确定北城王在这里,会不会已经提前上岸了?”
上岸?
良穆眸中一动,似乎在极力思考这个问题。
林以谦有护身玉,那些怨灵无法无法靠近他的。水墙已经被修补好了,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上岸的途中被浪冲到了其他地方。
几个月前,自己被怨灵拖下海底,他都能凭一己之力将自己从鬼门关里救回来,那么这一次,他应该也可以做到吧?
朝旸拍着肩膀道:“你别着急,我们先回到岸上去,看看他上去没有。”
良穆不说话,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暗淡的目光里忽然出现了一小团水蓝色的光影。
越来越近,那团光影变得清晰,是几只幻化成人形的海灵。在溟海上,林以谦通常会用它们来传讯。
良穆心头有一瞬间的放松。
然而就当他要冲过去时,那几只海灵却忽地在远处停止了前进。
它们垂着脑袋,围游在一起,似乎在用身体保护着什么东西。
见两人没动,那海灵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又朝着这边缓缓游了过来。
很快,良穆看清了它们护在身后的东西是什么——是一具白骨,一具与那沉在水墙下的一模一样的白骨!
朝旸见状面色狠狠一沉,见惯了战场生死的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这代表着什么。
良穆一时忘记了上前,也忘记了呼吸。
海灵认得他,游到他跟前顿了几秒,其中一只朝他伸出了手掌。良穆听不懂海灵传讯的语言,但能很清楚听清它们声音中,夹杂着的那股无尽的悲伤。
良穆呆愣着,四肢麻木,不知该做何反应。
那只海灵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于是再出伸出手朝他递了过去。
良穆终于抬眸,他看见海灵手心里躺着一块银铜色的腰牌,牌上清晰刻着一字。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