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前一日,梅旸已带韩昙入宫,先去福玉宫见了皇后。韩昙恭敬的双膝跪地向皇后行大礼,皇后端坐在正位上有些恍惚,如此熟悉的一张脸……
“你叫韩昙?”
韩昙垂目答道“是。”
“从滨州来的?”
“是。”
“来京城有何事?”
“来寻人。”
“寻人?寻何人?”
“亲人。”
皇后一凛:“哪家亲人在京城?”
“一位家中长辈。”
皇后将手紧紧攥在扶手上:“可有寻到?”
韩昙看向皇后随后垂目道:“已寻到,她很好。”
皇后与韩昙抬头的一瞬间对视,皇后点着头道:“既很好,那你便安心吧。”
梅旸见皇后问个不停插嘴道:“母后,韩昙还跪着呢!”
皇后反应过来,忙让韩昙起身赐坐。
“母后你认得韩昙?为何总盯着他看?”
皇后掩住慌张道:“你这孩子,我哪里就认得了,我连宫门都没出过。”
梅旸挨着韩昙坐下:“你都没跟我说过是来寻亲的,你不是说你没亲人了?他们一家都在京城吗?我都带你见母后、师父了,你都没带我去见他们。”
韩昙:“……不是……他们……”
梅旸:“那是什么?”
皇后打断道:“人家不想说定是有难言之处,你何必逼问,一点礼数都不懂。”
梅旸撇撇嘴。
皇后温声道:“韩昙,在滨州过的可好?”
韩昙:“小人过的很好。”
皇后点点头:“好就好,好就好,后花园的柿子熟了,你们要不要去摘着吃,这柿子长的极好。”
梅旸兴奋道:“真的吗?上次匆忙都没去看,走韩昙咱们去摘柿子吃。”
梅旸三两步爬上柿子树,一手摘着一手吃着,韩昙不会爬树,站在树下捡。
皇后隐在角落里,边看边抹眼角的泪,这情景她心心念念了十六年。
生辰宴那日,方算子、凌霄云、唐渊早早聚到了梅旸的寝宫,宫人们怕梅旸再跑,一大早就安排梅旸穿上礼服,裹成粽子。穿惯了轻衣粗棉,这一层一层的如铁皮一般压在他身上,梅旸时不时就瞥一眼韩昙,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又滑稽又尴尬。
方算子巴拉着梅旸一身的璎珞珠串笑道:“你这穿的还真像个祥瑞,不是晚上的行程,怎得现在就扮上?”
一旁的宫人捂嘴笑道:“秦都知传陛下的口谕,让早早穿上,免的到时候找不到三皇子。秦都知还送了软垫给三皇子撑着。”
凌霄云:“秦都知的寿礼是啥?又是平安锁?”
梅旸撇撇嘴示意道:“喏在那呢,更大的一个平安锁,加上这个十六个了一个比一个大。”
方算子笑道:“再送下去,他养老的钱都得给你打锁用了。”
“早跟他说过不用送了,他依样年年打。”梅旸忽的想起什么“哎!韩昙你没有平安锁吧,送你了!”
韩昙:“这是给你的寿礼,送我不合适,况且我一个穷酸郎中给我也是累赘。”
梅旸:“没事,秦都知不会介意的。”梅旸用下巴扫了一圈“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全是我送的,理应送你一个!你不拿就不当我是朋友了!”
方算子拿起平安锁塞到韩昙手里道:“秦都知喜欢梅旸将这些赠人,秦都知总说没儿没女,凭着梅旸这个祥瑞的手送出去,能多保一个孩子就多保一个。你这可比我们的都大啊……”
韩昙接过有些无措。
梅旸突然反应过来对韩昙道:“初晰你还没给我生辰礼呢!”
方算子、凌霄云异口同声:“初晰?!”
梅旸自得道:“对啊,我给韩昙取的表字,初晰晨光也,好听吧!”
方算子、凌霄云点着头:“好听,好听……暾暾真有才华啊。”
梅旸对韩昙:“我的生辰礼呢?”
韩昙走上前取出荷包道:“我身无长物,唯一值些钱的摇铃还要糊口,这荷包里仅剩了三文钱算全部家当,都送你当寿礼吧。”
方算子接过那粗布荷包:“你俩这是交换信物呢!”
韩昙惭愧道:“哪有寒酸至此的信物。”
梅旸示意宫人将荷包取来,握在手里道:“别听方算子瞎说,这礼物我喜欢,你们可不知在烟城近一个月,还有回来的路上,我们可靠着这荷包保命呢!”
方算子:“是是是,是我们不懂”
梅旸对唐渊问道:“渊哥哥二哥来了没?”
唐渊:“还没,他禁入你的寝宫,所以会直接去宴会。”
梅旸又对凌霄云道:“霄云姐姐,白姐姐来了吗?”
凌霄云:“我刚从她那过来,她忙完就过来。”
方算子打趣道:“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宫内宫外忙成一团,你这阵势搞得不似生辰,倒似皇帝嫁女儿。”
梅旸没理会方算子对一侧的宫人道:“姐姐帮我倒杯水吧,嘴巴干。”
方算子:“怎的没喝水吗?”
梅旸丧着脸道:“这身衣服出恭累死个人……”每逢年节、祭天、朝贺梅旸都是能不吃就不吃能不喝就不喝,安静的做一尊摆件儿,免得给别人也给自己弄出许多麻烦。
等的时间,方算子拉着唐渊与凌霄云直接在梅旸的寝殿玩儿起了骰子牌九,嚷声笑声震天响,韩昙坐在一旁只管看热闹。
直到傍晚时分,一位身穿医官官服的女子缓步进来,背上背着一把古琴,跪下向梅旸请安道:“给三皇子请安。”
梅旸忙抬手道:“白姐姐你无须次次都这样,倒显得咱们生分,这是直接从医官局过来?”
白芷汀颔首淡淡的回道:“是,刚轮完职。”
白芷汀不施粉黛,一身药香,整个人都是淡淡的清韵,人如其名惠兰芷芳。
凌霄云上前勾住白芷汀的肩头道:“芷汀是个实诚人,哪天要是如我一般岂不是把人给吓死。”
白芷汀侧头对凌霄云嫣然一笑,提起两个浅浅的梨涡,任由凌霄云搂着自己,眼尾划过韩昙。
凌霄云提了提白芷汀肩上的琴套道:“还没修好啊?”
白芷汀任由凌霄云提着回道:“又寻了一位琴师,一会儿去看看。”
凌霄云点头:“那早些去别耽误了。”
方算子盯着白芷汀手里的手掌大的木盒道:“这是何物?生辰礼。”
白芷汀点点头道:“祝三皇子一生自由顺遂。”说着交于宫人呈到梅旸跟前,
梅旸欢喜道:“这祝福我喜欢,还是白姐姐懂我”,梅旸打开木盒,是一套三层木匣,下面两层是抽屉,每个抽屉隔成三格,每个格子摆着一方小木盒,上面一层装了一包柿饼。
白芷汀:“下面两层是一些可应急的常用药,柿饼是小臣亲手晒的,木匣是小臣儿时一个妆奁改的。寿礼微薄,还望三皇子不嫌弃粗陋。”
梅旸拿起个柿饼咬下一大口:“这个生辰礼我太喜欢了!每年白姐姐的生辰礼都别出心裁,这匣子小巧好拿,出去带着最方便了!”
方算子:“得!芷汀,你可算给了他一件出逃的好物件。”
白芷汀不紧不慢道:“方老板今年的贺礼又是戚将军替给的吧?”
方算子心虚道:“我回去就会还他。”
梅旸对白芷汀道:“白姐姐,给你介绍我此次出去结识的好朋友,韩昙。”
韩昙起身对着白芷汀行礼:“见过白医官。”
白芷汀回礼:“韩先生客气。”
两人再无话。
皇后特意叮嘱将韩昙的位子安排在极不起眼的角落,让方算子陪着。
梅旸的生辰宴排场都快大过皇诞日,整个皇城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梅旸如一尊佛端坐在康定帝右侧,皇后坐于左侧,受百官贺拜,梅旸时不时撇撇下面的韩昙,自己感到无比的尴尬。
贺拜结束后,便是一波一波的歌舞,期间还要假笑着迎接一轮一轮的敬酒,听着底下臣官们互相恭维对着舞姬嬉笑。
梅旸眼混脑涨,腰酸背痛,无聊至极,他游离在上帝视角,觉得这不是自己的生辰宴,他只不过是这场宴会的一个理由,他是闹剧里的画着脸的小丑。
宴会结束后,他要随皇帝皇后登上城楼受百姓拜谒,百姓们在树上挂满彩带,深秋之际京城万树竞开,灿烂纷呈。
纷纷举着烛火来瞻仰他这尊祥瑞,烛火在京城的大街上绵延数里,如一条蜿蜒的长龙,来参拜他这条所谓的真龙之子。
最后,皇帝会为他点起十里烟火,火树银花应和着万家烛火,天碧星河,黄龙舞缦,日月潜移。
梅旸仰头那光如星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三宝可是喜欢朕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康定帝自豪而满意的欣赏着他所造出的繁华不夜天。
梅旸提着笑道:“喜欢!多谢爹爹。”康定帝每年准备的生辰礼都一摸一样。
梅旸眼尾搜寻着韩昙的身影,半晌才找到韩昙独自在最里侧靠着一根漆红的柱子望着烟火发呆。
梅旸肃穆端庄的见完百姓,行完礼,对一侧的康定帝道:“父皇,儿臣想去方便。”
康定帝蹙眉:“你每年都这个时辰方便,长大一岁白长了。”
梅旸撒个娇跑了,抓起惊愕的韩昙往城门另一侧去。
“我不喜欢看烟火,更不喜欢看百姓为我点的烛火。往年我都自己跑到这里来,背对着那些烟火那些烛火。”
梅旸伏在栏杆上凝望着忽明忽暗但总算黑下来的天空。
韩昙凝望着梅旸周身不再闪耀的华服璎珞,有些同情他。
梅旸转过身依靠着栏杆笑道:“怎么,同情我啊?”
韩昙:“你是皇子锦衣玉食,我一个穷鬼哪里来的脸面同情你。”
梅旸:“没事,明日再挨一天就结束了,下一次要再等一年呢。”
韩昙:“明日?”
梅旸点头,带着点自嘲的意思道:“去祭天,感谢上苍让我降生,为南靖送来祥瑞。”
梅旸:“怎么不说话,觉得我矫情?生在皇家,得举国宠爱,还不知足瞎矫情?”
韩昙:“没有,突然发现上天是公平的。”
两人并排站着欣赏着忽明忽暗的漆黑,梅旸:“韩昙……说实话一开始你是不是很烦我”
韩昙:“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这样厚脸皮的人,圆滑的像个泥鳅,直到在城隍庙再遇见你,才觉得你是个好人。
你朋友、老师、家人、还有你的自由让我羡慕。师父说一个人只有足够被孤立才能潜心于一件事,所以他除了教我医术,什么都没教过我,如果不是你那几日死皮赖脸赖在我身边,我们绝不会成为朋友。”
梅旸拱了拱韩昙的手肘道:“你终于承认我们是朋友了!你师父没教你,我教你啊!”梅旸一把搂住韩昙的肩膀道“大家都是兄弟,我一定把交朋友这件事给你整的明明白白。”
韩昙笑笑没有说话。
所有的形式终于走完,梅旸终于脱了那身千金重的皮,神秘的对韩昙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梅旸拉着韩昙七拐八拐去了一家酒馆。
韩昙:“酒家都已打烊,你明日不是还要祭天,怎能喝酒呢。”
梅旸上前敲了几下门,门吱呀开了,韩昙细细看,是方算子!
方算子道:“等你们许久了,再不来我们要各回各家了。”
“别呀~”梅旸招呼韩昙进门,过了一进的院子突然亮起来,屋内摆好了酒菜,唐渊、凌霄云、白芷汀都已在。
方算子安排韩昙坐在梅旸和自己中间道:“宫里的宴会他不喜欢,我们就给他加了科目,算是小范围替他普普通通庆个生。”
韩昙依旧有点蒙,方算子道:“韩昙别拘谨,暾暾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方算子扫了一圈人惋惜道:“可惜老戚不在,否则更热闹了。咱们一同举杯先恭祝寿星自由顺遂!”
大家纷纷举起酒杯,韩昙照着大家的样子举起也跟着低低说了一句:“恭祝寿星自由顺遂……”
方算子拍着梅旸肩膀道:“暾暾啊,十六了,望十七时别再让这些老哥哥老姐姐满南靖的找你了。”
众人一听纷纷笑起来。
凌霄云道:“明天保不齐就娶王妃了,日日守着温柔乡哪里有心思溜出去。”
梅旸回怼道:“唐渊□□日跟着你跑,也没见你安生嫁到他家啊。”
凌霄云恼羞成怒用佯装重重的用筷子敲了一下梅旸的手背:“连你都敢调侃我了,真是骨头硬了,不是求我背着你跑了。”
“哎哎我今日生辰可不兴揭短!”梅旸忙打断。
凌霄云来了性质:“咱们这里就韩昙不知道吧,那我得好好讲讲我们这位三公子的光荣事迹。”
梅旸起身追着去制止凌霄云,凌霄云一身功夫梅旸哪里追的上,白芷汀怕碰到自己的琴,将其抱在怀中,韩昙这才看清,那琴弦是断的。
凌霄云边躲边高声道:“金库咱们几岁来着?”
唐渊笑道:“我们十一岁,你们六岁”
“对对对!六岁。”
梅旸抓不住凌霄云求道:“霄云姐姐求你了别讲了,我错了!”
凌霄云继续讲“我们几个偷偷溜到城外庄子玩儿,在人家稻田里捉鱼打仗,踩的禾苗碎成一片,不料主人就在不远处蹲着插秧,后来追的我们满禾田跑,我们俩小跑在后面,但我跑快,他腿不够长跑不动,就在后面一边哭一边喊‘霄云姐姐等等我,等等我……’,然后我就背着他,鼻涕眼泪抹我一身。
最后我们全都被绑了送到府衙,你猜怎么着,坐堂的就是方算子他爹哈哈哈哈哈,一看我们手上有三皇子,就赔了人家主人钱,打了方海一顿板子。”
方算子委屈道:“可不,那次只有我一个人挨打了,还有芷汀明明是去采药的,也被我们给连累了,背着药筐子跑了那么老远。”
白芷汀淡淡的一笑。
凌霄云:“所以咱们是不是得敬方算子和芷汀一杯。”
方算子:“必须的,这杯酒都欠十年了。”
韩昙放下酒杯羡慕的说道:“孩提时候的友谊都是上天的恩赐。”
梅旸拍拍韩昙的肩膀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有福同享有难他挡,没钱找他,打架找她,喝酒找我。”梅旸另一只手指分别指向方算子、唐渊、自凌霄云最后落到自己。
凌霄云高声道:“那咱们再举一杯,为新朋友的加入!”
大家再次举杯饮下一杯。
韩昙独自坐在位置上,看着他们喝酒打闹,脸上也跟着浮上一层笑,此时的他真的很开心啊,梅旸笑的眼睛都成了月牙。他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定在这一刻,明日永远不要到来。
如果当初没有被逐出京城,他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喝完酒趁着月色晴朗,面色红润的几个人到主街上游荡,人群都已散去,唯有满树的彩带随风飘荡。
方算子脸有些红,勾着韩昙的脖子道:“韩昙,之前是我们不好,你放心暾暾认了你做朋友,那你就是我们是所有人的朋友。”
霄云挽着韩昙的胳膊搭话道:“为什么一定是兄弟,姐妹不行吗?”
方算子笑道:“行,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咱们都是姐妹儿。”
霄云侧目诡笑道:“你能跟我做姐妹?”
方算子马上伸手去捂凌霄云的嘴道:“你可以闭嘴了!”
霄云低下头小声道:“不过说真的,算子,等那个谁成了亲,你就算是净身都没赶上热乎的。”
韩昙惊诧的看向方算子。
方算子大喊道:“凌霄云!不说话会憋死吗?会吗?会吗?啊!”说完小声嘀咕道“韩昙你别想歪……”
韩昙低声笑道:“我没想歪。”
……
白芷汀见梅旸今晚一直闷着不言语,温声道:“三皇子有心事?”
梅旸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道:“不是,只是叹息,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再聚在一起……过了明日算子叔叔要回烟城,韩昙寻到人也要离开,二哥也要走了……你说我们为何要长大呢”
白芷汀道:“因为有人老去,有人出生,我们自然要长大。”白芷汀沉默了须臾道:“三皇子,以后也要安闲自在。”
梅旸点点头:“谢谢白姐姐。”
霄云见大家沉默的有些沮丧招呼着喊道:“哎!姐妹们,还记不记得咱们埋在酒馆院子里的那坛子酒,明年今日可就满十年了!”
方算子应和道:“对对对,买酒的钱还是让唐金库从他娘手里骗来的,可是当年最贵的情人酿啊。”说完回身一把勾住唐渊的胳膊。
唐渊有些惭愧的笑道:“因为这个我爹满院子追着我打。”
梅旸:“那咱们约定明年我生辰时开出来。”
凌霄云:“肯定的,咱们约好,到时候方算子和戚朝阳都要回来,韩昙也要来!”
韩昙笑着点点头。
方算子张开双臂搂住所有人大声道:“山河情深莫辜负,一朝醉酒一朝欢!兄弟姐妹们明日的别离留到明日,今日的欢聚就在今日。至于烦忧就让他永远滚犊子!”
所有人看着方算子的疯样儿释然的大笑起来,一路的互相嬉笑打闹,引得路边窗户里传出几声叫睡梦惊醒的叫骂。
白芷汀轻抚着琴袋,面上带着温笑静静的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