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死后,他所谓的尸体就是倒在灵泉上方那具干瘪枯萎的树干。
上一回辛昼来的时候是宗门大比前夕,那会儿枯木都还好端端的横在这儿,不过短短几个月,竟然就不知所踪了。
原本神木虽仙解,但残余的力量仍能对灵泉造成一小部分的压制,如今残躯不翼而飞,怪不得外边灵脉又开始暴动作怪。
哪怕只是站在这里都能感受到灵泉那股凶猛狂躁的能量波动,辛昼扶剑而立,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你觉得会是谁?”
燥血事件是温峫自导自演,但柳珑好端端为何进入蛮荒炼鬼却仍然是个谜,还有百里沅为什么要把竹楼建在灵泉之上,为什么当初辛昼找他询问灵泉下落的时候他不说实话?
这段时间辛昼在外界只忙着解决自己这一摊子烂事,压根没分出心神来琢磨当初在蛮荒发现的这些异常,竟就叫那幕后之人趁虚而入,又弄出了乱子。
辛昼蹲下身去,尝试着去引导这些无端狂躁沸腾的能量,却差点被这凶猛的力量反噬。
温峫眼疾手快覆上他的手,将这悍猛扑来的能量击退了回去,低声警告:“你控制不了它,只会被它所伤。”
辛昼沉吟不语。
温峫面沉如水,扫视了一下四周,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他道:“百里沅当初只说他隐瞒灵泉下落,是为了让其不受居心叵测之辈利用。”
居心叵测之辈。
他这话一出,辛昼就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灵泉聚而灵脉生,灵脉遍布三界各地,又滋养出充盈于天地之间的灵气。
小到修道者修炼,大到万物生长,都得仰赖于此。
若是哪处灵气枯竭,那必然变为干涸贫瘠的穷山恶水,莫说是人了,就连耗子也不愿意往那打洞去。
而修道者就更是了,为着争一处灵气充沛的仙山福地修炼闭关,大打出手之事屡见不鲜,都是寻常了。
现在仙门那些有名的宗门,哪个不是建址于灵山之上?
所以说会有居心叵测之辈打灵泉的主意,想籍此获得无上的力量,凌驾于众生之上吗?
自然是有的。
只可惜前人血的教训告诉了他们这些后辈,永远不要肖想自己驾驭不了的东西。
灵泉的能量既然只能为同源而生的神木血系所制,自然就也只能为他们所用,其他人来一个算一个,来两个算一双,都会被疯狂反噬,神魂俱裂而死。
密林间簌木幽幽,夹杂着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响。
辛昼看向温峫的目光带上了警惕,眉目中浮现了似笑非笑的防备,问道:“温峫?”
归墟剑锋芒一闪,乍然出鞘半寸,照亮了二人相对的眉眼。
气氛蓦地变得紧绷起来。
温峫实在前科累累,辛昼第一时间想到怀疑他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当世之中,神木血系早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魔尊听到这声唤,下意识搓了搓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眼前人的温度,只不过方才还肌肤相接,现下就又要对他拔剑相向了。
温峫看不出情绪的眸光向下,再向下,落到辛昼紧握住归墟的五指之上,声音平淡:“你怀疑我?”
辛昼仔仔细细注视着他的脸,像是想要从那深邃的五官轮廓中看出什么,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若有所思的“嗯?”,眯起了那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审视着:“难道我不该怀疑你吗?”
空气中似乎将要涌动出剑拔弩张的气息。
魔尊无论何时神色都很平静,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就总覆着一张掩盖住情绪的面具,叫人看不出端倪。只有极少数时候那些真正的情感才会从幽黑眸子里泄出来,一点一滴,化作兜又兜不住的碎光。
譬如此刻。
他低声解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这个一直当然也掺了水分,确切来讲,他们只有晚上才一直在一起,至于白日里魔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去向,辛昼是一概不知的,所以他并不会被这么简单地糊弄过去,实事求是地问了:“夜里是,那白天呢?”
这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问询,但温峫却忽然上前一步,面色清冷,一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你介意这个?那我以后去哪里都告诉你。”
能得到他这样的保证当然是极其宝贵的,这说明从来独来独往高高在上的魔尊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分享出去。
但辛昼发誓自己绝无此意,他向后退了一步,没让温峫挨到自己,无端有些不悦:“我没让你说这个。”
温峫墨袍钩在侧旁的尖枝上,刮出了浅浅一道痕。
他看着好不容易态度软化些的辛昼又这样将他拒之千里,心头莫名生出了一种哽得慌的感觉。
魔尊在这一刻里后知后觉的品到了一种名叫自作自受的滋味,哪怕他的确很冤枉,但因着往昔犯下的罪状,此刻便就只能叫屈无门。
他显然不知该如何从辛昼那里挽回原本就寥寥无几的信任,沉默了片刻,也只平铺直叙道:“我没有骗你,你知道不是我。”
头顶的枯叶簌簌落下来,横隔在他们二人之间。
辛昼站在距他几步之外狐疑地打量了他半晌,像是在衡量他这个人的可信度。
温峫要真想将灵泉之力收为己用,早在杀百里沅那夜就可以得逞,没必要后边再来多此一举,他不是个喜欢做多余事情的人。
更何况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了,没必要还在自己面前演戏。
辛昼将信将疑。
但到底没再诘问了。
他将归墟归剑入鞘,面无表情的威胁:“如果真是你,我不会手下留情。”
灵泉仍在沸腾不息,若不是在蛮荒,体内经脉滞涩,辛昼相信自己必然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灵气充盈奔涌。
可如果不是温峫,还能是谁呢?
常人招惹灵泉没有好处,没有人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总得有利可图才是。
激沸了灵泉,毁坏了灵脉,那是席卷整个三界的浩劫,没有谁能独善其身,谁会这么疯狂,引火自焚就罢了,还不惜拉上整个三界来陪葬。
辛昼想不出来。
一直默然静立的温峫忽然在他身旁弯下腰,伸出骨节修长的食指触碰了一下这沸腾的灵泉。
那些流动的、泛着耀目银光秾稠灵气便欣喜若狂地缠绕上了他的手指,辛昼眼睁睁看着方才想要将他恶狠狠反噬的力量无比顺从地融进了温峫体内,而魔尊就在这样的光芒闪烁中闭上了眼睛。
辛昼知道他天生能与草木共感,或许这天赋放在同源而生的灵泉上也同样有用。
果不其然,过了少顷,温峫睁眼,那双总是幽若深潭的眸中露出了一些辛昼看不懂的情绪。
“它们很兴奋。”温峫道,“好像在期待什么。”
辛昼微微蹙眉:“期待什么,陪了它们上千年的同族死了,有什么好兴奋期待的?”
有什么疯狂的想法在脑中慢慢成型,温峫脸色越发沉重起来,低声说道:“灵泉还有一个作用,可以孕育神木,但这需要极其汹涌的力量,会让三界灵脉枯竭,引起浩然灾殃。”
辛昼电光火石间就领会了温峫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想要复活曦光?”
他霍然站起身来:“谁?满脸橘子皮的老头有什么好复活的?忘年之恋?”
温峫却摇了摇头,神情陡然阴鸷下去,眸中的深潭都凝成了刺骨的坚冰。
他缓缓张口,嗓音森寒:“或许不是曦光,而是想复活……”
最后那四个字没有说出来。
但辛昼分明听懂了。
温峫的意思是,有人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或许就是想复活那名容倾三界,仁爱苍生的木灵神女。
他的母亲。
辛昼第一反应是疯了吧,他劈头盖脸问温峫:“你爹不是早死了几十年了吗?”
温峫只看着他不说话,可辛昼分明从他眼中读懂了一切。
他猛地后退一步,长靴踩断枯枝,发出刺耳聒响,辛昼摇头:“不可能,我师尊为了替我挡雷劫已经在居云殿昏迷不醒这么久,他怎么可能来蛮荒动手?我知道你恨他,但你这想法未免也太过荒谬。”
温峫最受不了的就是辛昼在他面前为长旸辩护,他忍了又忍,才把胸中那股愤郁压了下去,尽量平静地说:“可是谁建立了蛮荒,谁将灵泉置于此地,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蛮荒行事?”
辛昼怒而反驳:“师尊并不知道灵泉具体下落。”
温峫却冷笑:“他骗你你就信了?他将我母亲的半分神魂置于自己体内,以心脉供养,连我都能感应灵泉下落,他又何尝做不到?”
辛昼仿佛被惊雷当头劈下,怔愣到:“你说什么?”
温峫眼中翻腾着刻骨的恨意:“你才与他相识多少年?知道多少关于他的过往?当年他鱼死网破诛杀我父尊,我母亲悲痛欲绝,自毁元神,却被长旸强行阻了,他将我母亲尚存于世的半分神魂据为己有……这么多年……”
温峫强忍着胸中悲痛与怒火:“我没有找他报仇,你以为是为什么?”
可哪怕温峫这样说了,辛昼却还是不肯相信,他与温峫相对而立,竭力让自己神智冷静下来,神态强硬:“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他道:“就算我师尊当真为爱执念成狂,我也要他亲口告诉我。”
“好。”温峫手背青筋乍现,嗓音森然,“灵泉沸腾至此,我母亲的神魂应当已经受到感召,你就回去看看你英明神武的好师尊,是不是早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