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从下午日头灿灿跪到傍晚满院金霞，又跪到夕阳完全沉没，四周灯笼亮起，终于见着了太后。

太后刚用过了晚膳，在梁姑姑的搀扶下出来，在院中徐徐散步。

路经惜花身边时，惜花就着跪姿行礼。太后淡淡问：“可反省好了？”

惜花恭敬垂首：“奴婢知错。”

“错在何处？”

惜花心怦怦跳着，小心地开口：“奴婢……有负太后嘱托，未能使邱嫔娘娘……得到圣宠。”

太后微微一笑：“你倒是聪明。”

惜花一振，心跳得更急，却听太后接着道：“接着反省罢。”说完扶了梁姑姑，缓步往前。

惜花心一沉，一阵沮丧，只得继续端跪。

一弯清清月儿已升上来，独自守着这方广阔晴朗的秋夜。夜色温柔如水，膝下的石子地却是比铁还硬，她的双膝已经由酸疼跪到火辣辣的，最后彻底变为僵麻。可她不敢有一丝懈怠，拼命地思索太后所指的“过失”究竟为何。

在邱嫔身上，自己到底是哪件事没让太后如愿？

方才的答话，太后未置可否，但显然不中……可太后为什么却赞“你倒是聪明”？

啊！难道说……她猛地一激灵，难道说这是嘲讽她自作聪明么？

让邱嫔得宠是太后的心意，可毕竟太后没把这个放在明面上，也不好以此来论赏罚……那么自己的过失，便不能自作聪明奔着太后的心意，而应该在明面上找……

惜花顿时豁然开朗。明明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怪只怪自己先入为主，钻进了死胡同，光揣测太后的心意了！

她急切地翘首，盼望太后再次经过。

可直到月儿从檐角升至中天，太后都未曾再来。她实在忍不住了，便向值守太监请求，有事禀告太后。

过了一阵，梁姑姑走来，立在她面前：“你有什么话？”

惜花深深俯首：“奴婢已反省清楚——奴婢当差失职，护主不力，竟让娘娘入水受寒，实在有负太后嘱托！”

梁姑姑莞尔，看着她：“算你聪明。你可知护主不力是大过错？”

惜花心头一紧，答道：“奴婢明白。”

“既明白了，你暂且回去吧。”

惜花一愣。她以为点明了“大过错”之后紧跟着便是什么责罚，谁知竟是如此轻易放过？她心中生疑同时又十分侥幸，到底可以起身缓口气了！于是连忙谢恩。

梁姑姑看着她吃力站起、一瘸一拐地回去宫女住所，若有所思片刻，随即返身，回到太后寝宫中。

太后还未就寝，她着寝衣坐于镜前，绸衣上精美的金银丝刺绣与烛火相映生辉，熠熠夺目，这样的光辉却压不过她那不动声色的面容。

她的容貌在做皇后时便冠绝六宫，无论是世家才女刘妃，还是娇弱不胜的莹妃，都难以望其项背。但她很清楚，哪怕她生得再美，先帝都对她心怀忌惮，不似对其他嫔妃能放下心来宠爱。

而她从皇后走到太后，也并非凭藉美貌。这么多年，她历经数次险境，稍不留神，镜中的这张脸早已深埋黄土之下。坐上了太后的宝座，总算迎来安稳年光，这张美貌不减的脸，愈发雍容、威严，让人不敢直视。而这张脸，又有多少旧人愿意见到呢？

可这由不得他们。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再多不如意，不甘心，她自己也没少品尝，更不会去同情手下败将。

她忆及往事，面色微沉，就连相伴三十多年的梁姑姑也不免多了一分小心：“太后，那丫头已经知错，应答无误。”

太后目光未动，依然看着镜中。“那丫头滑不丢手，哀家早料到她能想通。”

梁姑姑谨慎地询问：“太后打算如何处置？”

“你说，当时有人看见在邱嫔救人前，惜花曾对邱嫔说了一番话？”太后有些困倦，微阖上双目。

梁姑姑连忙上前，亲自为她脱钗解发，“是，的确有人亲眼见证。”

“之后邱嫔便入水救人了。”太后微微一哂，“这一手见缝插针的本事，倒是不俗。”

梁姑姑默不作声，心里也感叹这个小丫头为了抓住机会给邱嫔晋升，竟然结结实实借了一把云妃的落水，心机极深，反应奇快，还抢在了太后之前。

太后半闭着双目，“现今这宫里是人才辈出，连个区区的小宫婢都敢跟哀家耍心眼。或许是哀家老了。”

梁姑姑赶紧道：“太后华年不改，是这小丫头的确比旁人要奸猾胆大。”

“罢了，她既知错，让她好好认错就是。”太后起身，在梁姑姑的搀扶下入了帷帐安寝。

惜花的双腿一经走动，僵麻渐去，又恢复了火辣辣的疼痛。她蹒跚回到住处，已是夜深，同屋的宫女们正说笑着准备上床入睡，见她情形，也不敢主动搭话，一时闲谈声小了下来。

惜花满身疲惫，不但双膝青紫，肚子里也是饥肠辘辘。

此时早已过了晚饭了，更不好去麻烦旁人，只得忍过罢了。她勉力倒了一碗茶，坐在床沿慢慢地饮着，稍解一解饥饿。

这时忽有一个声音响起：“还没睡罢？”伴着这句话，迈进来一名个子高挑的宫女，“我急着用针线……你们可有松绿颜色的丝线么？我那屋里没有了！”

惜花同屋的几名宫女闻听，其中一人道：“哦……我有！”

她略翻了翻，拣出一捆绿色丝线：“是这个颜色么？”

“正是！”高挑宫女喜出望外，“太好了……快借我，等着用呢！”便快步奔来。

经过惜花身边，惜花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让她过去，可谁知她势头太急，仍是撞了一把，碰撞间，惜花碗里的茶泼出，打湿了那宫女的衣袖和下摆！

“啊！”那宫女立即惊呼。

惜花也猛然一惊，顾不得腿疼，慌忙站起身：“对不住！……”

“你不长眼睛的么？”那宫女大怒，瞪着她，“见着人过来，非在这里碍着路么！”

惜花连忙致歉，想要息事宁人，“都怪我一时粗心，冲撞了姐姐，实在对不住……”

“一句对不住就罢了？说得真轻巧！”

看着对方怒气冲冲的面容，和湿了一大片的衣物，惜花心一紧——看样子，恐怕人家不会善罢甘休……好在茶水是温的，不至把人烫伤……

她又连连自责，陪着好话。

那宫女却丝毫不理，狠狠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这衣服成什么样了？……你要怎么赔！”

惜花一天下来身心皆是疲惫，眼下还挨着饿，本以为能回屋稍事缓口气，不料又出了这样的事，对方偏又不依不饶……一时之间所有的委屈海浪般涌上心头，她眼中不由浮起了泪光。但她知道，绝不能闹起来，她目前本就自身难保，再惹出事只会雪上加霜……

她眼中还有泪光，脸上却已展开了笑容：“姐姐息怒，全是我莽撞……请姐姐换下来，我今晚就给洗了如何……”

“不必了！”宫女倨傲道，仍是抓着她的手，嫌弃地上下打量她，“看你病歪歪的样子，别把我衣裳洗坏了……”

惜花忽然神色一动——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暗暗塞了一样东西到掌心里！

她不禁抬眼去看对方。对方的眼中飞快递过了一个暗示的神色，嘴上仍在说：“罢了，算我倒霉，往后你小心一些！”说罢放开了她的手，大为不屑的架势。

惜花一愣之后，下意识收回被塞了东西的手，掩饰着未被人发觉。

旁边的几名宫女也开口劝道：“罢了，金盏，她跪了半日头晕眼花的，想是没看清，不必与她计较。”

金盏哼了一声：“可不是么？站都站不稳了，还不如早些缩到床上去，省得冲撞人！”说罢拿上丝线，转身出去了。

惜花心中一动，略略收拾一番，便默不作声地解衣上床。借着薄被的遮掩，她悄悄看清了掌中的事物——是个小小的瓷瓶，瓶身上写了一个“邱”字。

她顿时怔住。盯着这个瓶子，再回想方才的一番纠葛，她即刻全明白了。

拧开瓷瓶，是一股药膏的清香味道。她一时间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此刻所有沉甸甸的委屈疲惫，片刻之间散尽，唯有这个药瓶，灼烫在手心。

待其余人熄灯睡着后，她将药膏涂上双膝。这药药效极好，清凉沁肤，深入肌理，火辣辣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大半。

大概明日便能好了……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么？她感慨地想。梁姑姑已经放过了她，那么意味着太后的意思也就是……倏然，她忆起梁姑姑临别时的话：“……你暂且回去吧……”

暂且？

她一凛！言下之意，莫非还有什么责罚在后头？

可她此时实在太过疲惫困倦，也无力再多加猜测，一歪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拔了牙，还好有布洛芬，布洛芬救我！（热泪盈眶）感谢在2022-08-02 02:02:45~2022-08-05 23:4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专业的计数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