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的开启，一股花香扑面而来。

惜花一怔，定睛细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花朵……红的杏花，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紫的丁香……竟是摆满了整整一间寝宫，犹如花海，三春的明媚都聚在了这里。

接着她才看到公主与木香，两人僵在原地，俱是面色惊惶，公主的双手紧紧揪着手帕。

惜花飞快地四下打量——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异样了。她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姑、姑姑……”木香紧张地出声。

惜花虽心中怀疑，但生怕惊吓了公主，便以最柔和的神色温言问道：“好端端，公主为何关着门呢？奴婢还当出了什么事。”

公主白着脸，下意识地看向屋里的簇簇春花。

惜花这下倒是想起来了，今日是清明，花朵是用于祭拜供奉的，怎能放置在寝宫内？她不由微微蹙眉，柔声道：“公主今日怎么把花儿供在屋里？这可是不吉利的……”

屋里哪日都可以供着花儿，却唯独不能是今日。大宁习俗，清明这日，花儿用于祭奠逝者亡魂，不能赠人，不能供于屋内，否则对生者来说如同诅咒，十分的不吉。

公主听了，脸色更白了一分，僵立未动。旁边木香却是扑通跪了下来，含泪恳求：“都是奴婢该死！没能劝住公主，让公主犯了忌讳……求姑姑看在公主就要出嫁、在宫中时日不多的份上，不要计较……”

惜花被她跪得一惊。虽然屋里供花是犯了忌讳，可认真论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不吉利罢了。木香这个样子，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攸关生死一般。惜花压下狐疑，笑着宽慰：“我也只是担心公主的安康，并无什么别的意思。你快起来。”

木香不敢起身，“若是太后知道了，一定会生公主的气……都是奴婢的错……”

惜花听得懂其中的意思。暗想公主不得太后喜欢，平日谨小慎微，依旧没换来太后的欢心；现在一时任性犯错，自然害怕会触太后的怒火。

她于是微笑说：“这点小事，怎能拿去惊扰太后。只是公主，习俗里的忌讳还是避开为好，若是喜欢花儿，改日再摆吧。”

木香如释重负，深深俯下身去：“多谢姑姑！”

公主的脸色虽还是苍白，却也显见一瞬间放松了许多。紧绞着帕子的手指也松开了。

“既然如此，趁别人没见着，先撤下吧。公主用杯热茶，好好歇歇。”

木香连忙应是，快手快脚地撤下花朵。

惜花服侍公主坐在一边用茶。热茶下肚，公主脸上多了几丝血色，她痴痴望着被撤下的花儿，眼中浮出一丝奇异的满足。

惜花只觉疑虑更深。先前种种，加上这件事，全都透着蹊跷。于是清明节后第二日，她就去了一趟御膳房，见了常宝春。

自惜花升为万禧宫一等宫女后，她的行动方便了许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担心被人监视。当然，她保持着谨慎，从不无故出门，凡去御膳房必有合理缘由，这三年算下来，与常宝春不过每月见上一回而已。

如今她调到晖芳宫，不在太后眼皮底下，更是容易得多。

见了常宝春，她说了公主的异样情形和自己的疑惑，问道：“爹爹，你对公主当年的旧事知道多少？依爹爹看，这些怪事是出于何故？”

常宝春摇头。“爹爹受罚时，文馨公主还未出生……倒只见过那位早夭的端华公主，她聪慧美貌远超常人，深得太后宠爱。”他顿了顿，忽然又道，“对了……文馨刚出生时，我隐隐听到有一些流言，说是公主不祥，当时御膳房的太监们都在私底下议论……可没过几日，这种流言便消失无踪，谁也没有再议论，曾经议论得起劲的几个人，我便没有再见着。”

惜花悚然一惊，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为何说公主不祥……难道，宫中出了什么异象？”

“这倒没有听说。”

惜花想了想，又问：“……公主出生在哪日？”

常宝春又摇摇头，随即笑道：“丫头，你怎么倒来问我？你在太后宫中，理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可我确实不知啊！”惜花敛起眉头，深觉其中古怪。公主的生辰本不该是秘密，只因过生辰是喜事，合宫皆会送上贺礼，宫中还要打点寿宴，可她作为万禧宫的一等宫女，的的确确不知公主的生辰！

——她知道云妃的生辰，邱嫔的生辰……宫中嫔妃的生辰她都知道，不仅知道，还每每替太后送去赐礼；可公主的生辰，她一次也没听过，一次也没打点过！

公主似乎从来没有庆过生辰。起初她以为是由梁姑姑一手打点，所以她不知晓，可现在想来十分不对，纵然她没有参与操持，总也该听到一些消息，譬如公主的生日宴、譬如各宫嫔妃的祝贺，可竟是半点也没有！

这太过异常了。

常宝春忽道：“公主出生的确切日子虽然不知，但流言传出的时候是春天，阴雨蒙蒙，好像刚过清明。”

惜花突地一激灵，清明？她心底仿佛被什么骤然冲击，顿时豁然开朗，惊讶得声音都隐隐颤抖：“公主的生日，会不会就是——”

常宝春自然领会。“多半是的。这样一来，说公主不祥倒是讲得通了。”

惜花大为吃惊，又感慨不已。她忽然明白昨日的怪异情形了，难怪……难怪！

按生日习俗，生日当天要把花儿采集了供在屋内，象征过寿的人千秋茂盛。可在清明这日偏偏就成了忌讳，是断不能放花的！此刻她懂了公主说“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的意思。原来，公主因为生的日子不凑巧，不能像常人一样过生辰，但其心中是极其渴望的，于是她要趁着出嫁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偷偷办上这个仪式……

想想也真是可怜，堂堂一位公主，偏偏出生在清明，从小到大连一次生辰都不能过，只怕就连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儿，都能让她羡慕不已吧……清明在大宁是极为严肃正统的节日，是普天祭祀哀悼的日子，公主如何能在遍布香烛经幡的宫中欢欢喜喜地庆生？更何况，还有这样的流言……

常宝春叹道：“那时候太子尚且年幼，先帝宠着好几个妃子，局势不明。有心人若拿公主的事对付太后，再牵连到国运上面，她当时的皇后之位的确可能不稳……而她短短几日就镇住流言，可见背地里下了多大的功夫，有多么劳心伤神。”

惜花默默点头。这又难怪了，难怪太后不喜公主，冷漠得不像是母亲对待女儿。公主远不及光彩四射的姐姐就罢了，还出生在那么个不吉的日子，险些动摇太后的后位，给她带来了诸多烦恼……

想到公主的病容，想到她痴痴望着满屋花儿的眼神，惜花不由感到心酸，轻声道：“早知道，昨日我该为公主做一碗长寿面才是……”

惜花父母还在时，每回她过生辰，一家人总会欢声笑语，将屋子用鲜花装点起来，给她买上新衣服、新首饰，再置办一桌好吃的……在御膳房一同受罚的那几年，常宝春也会每年亲自下厨给她做一碗寿面，用攒下的月钱买上镯子、簪子，作为贺礼。后来在太后宫中受了提拔，每年生辰也是宫人们与她庆贺，太后也有赏赐，总不会空空度过。

“既然知道了，你多体恤公主就是，不必露出端倪。”常宝春道，“此事也不怪谁，独独是运气不好。公主年轻沉不住气，你兜着些，切莫声张出来惹恼了太后。”

惜花心下也明白，太后费心费力镇住流言这么多年，是决计不能功亏一篑的。她不禁道：“这样藏着禁着也是辛苦，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常宝春懂她的意思，说道：“公主是天子血脉，假造生辰是对上天不敬，对祖宗不恭，使不得的。此事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除非，”他眉头一跳，停顿了片刻，“除非公主不在了……”

惜花倒抽一口气，暗暗心惊。最是无情帝王家，一个公主，虽然出身高贵，可才貌资质平平，还身负不祥的流言，殊无可取之处，换了别人保不定真会当做一个麻烦处置掉……突然之间她又感到几分欣慰：太后到底没有那么狠心，还是顾念母女之情的……

她点点头：“是，我会全力小心。太后叮嘱过，要让公主在今年顺利出嫁，断不能出什么差错。”她转向常宝春，说起另一件事，“对了爹爹，我还打算等公主出嫁了，趁着办喜事太后高兴，请太后恕你出来。想必，是能成的！”

常宝春微微一愣，颇有些动容。他望向惜花：“爹爹出来了，你却还在这里，可又怎么办？”

惜花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她笑了笑：“无妨的……太后百年之后，我总有出宫的一天，可爹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曾说过，想要再回一趟故乡看看，自然要抓住时机！我还年轻，迟些再出来陪爹爹罢了。”

常宝春听了，半晌郑重道：“丫头，不论宫内还是宫外，我们都是一辈子的父女。”

惜花回去服侍公主，心中有数，待公主更为细致体贴，对公主一些不同寻常的习惯也不再多问，每当察觉公主想要避开她时，便主动离去，不让公主感到拘束。

还有两个月公主就要出嫁了。公主与她同岁，今年也是十九。委屈苦闷了这么多年，就让公主在这最后两个月里，尽量舒心一些吧，有什么小心愿，圆一圆也好，只要不会闹出大事……惜花暗自想着，但愿太后为她挑选了一位温柔体贴的驸马，能怜惜呵护公主，让她婚后过得欢喜一些。

她又一想，寻常女子十六岁就出嫁了，而公主一直到了十九岁才定下驸马，可见太后一定是精挑细选了许久，那这门婚事一定错不了。想到这里她宽心了不少。

过得半个月，公主在精心调养下，身体好转，没那样虚弱了，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加上天气渐暖，她的精神气色看着也好多了，不像之前恹恹的模样。

这日天气晴好，她打算出门散心，特意换上了一身翡翠烟罗千水裙，翠绿清爽，看着教人眼前一亮。

惜花看了也觉惊喜：“公主难得穿了旁的颜色，这身衣裳格外好看。”

公主羞怯地笑笑。木香笑道：“是老早的衣裳了，好容易从箱底翻出来呢！难得公主想出门走走，特意换上的。”

惜花连连点头。公主一直心事重重，肯出去散散心是最好不过了。换上好看的衣服，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出门踏青，哪个姑娘不高兴呢？“公主今日想去哪里转转？”

木香答道：“听说御花园百花盛开，公主今日就去赏花散心。姑姑一道去么？”

听到“御花园”三个字，惜花笑容微微一僵。只因她想起自己当初逛御花园的遭遇，第一回跟着云妃遇见刘太妃，第二回跟着太后遇见云妃，第三回跟着邱美人目睹云妃落水……统共三回，回回都是倒霉，且一次比一次更厉害，她下意识便想要避开：“哦，宫里还有事要打点……如今春暖，要为公主裁制几身新衣，饮食单子也要改改，我便不去了，公主多带些人陪着吧。”

公主听到“多带些人”，微微启唇，似乎想要拒绝，又迟疑着咽了回去。

惜花又吩咐两名宫女跟着去，叮嘱好好照顾公主，目送她们出门，才回去忙活。

御花园里果真春光烂漫、百花争艳，一树树桃红李白如烟如海，丁香聚了荫，牡丹结了蕾，道旁石边还有一丛丛鹅黄色的报春花，美不胜收。

公主一路行经花丛，仔仔细细地观赏每一样花儿，面上带着欢欣的笑容。木香难得见她如此开怀，便也兴奋雀跃起来，一面招呼公主看花，一面讲御花园的布局。

“公主，过了这个亭子，前方还有一片海棠呢！再从水上过一座桥，便是百藤园，藤上开的花儿五颜六色，也好看得很呢！”

公主也不作声，只是含笑默默听她讲话。向前过了一片海棠，又沿石子路走上一段，拐了个弯，果然看见一片盈盈湖波和水上石桥。

公主停下步子，并不急着过桥，而是停在原地，望着绿柳垂拂的湖面：“这湖真大，水也很清。”

“这是仙寿湖！”木香道，“若是夏天来，开了荷花，更好看呢！湖里鱼儿也多，看这石头，就是踩上去喂鱼用的……不过公主可要小心，别站太近了，这水很深，听说云妃娘娘曾有一回失足跌下去，险些丧命呢。”她关切道。

“是吗？”公主低声道，眺望湖面，“听说落水的人死后，下一世会化作水上的一朵莲花，不知是不是真的。”

“奴婢倒听说，落水淹死的人，会化作水中鱼儿，这些民间说法多得很，怕是唬人的！”

公主嘴角微微扬起，似是笑了一笑：“变作鱼儿，也不错。”她抬头迎着湖风，含着笑意，无限心旷神怡的模样。

木香看到扑面来的风不住吹拂她的鬓发，不免担心：“公主上次风寒病得厉害，可别又着凉了，还是别在湖边久留吧。”

这话像是提醒了公主，她拢了拢双手，“好像是有些凉……你们回去拿件披风来吧。”她转头吩咐两名宫女。

“是！”二人即刻去了。

“公主，这边背风，往这边来吧……”木香引着她，“春日里的风，还是挺大的，何况在这湖边，风从水上来，就更大了……说起来倒是个放风筝的好日子……哎，公主快看，这不就是！”

她兴奋地指着天上。公主看去，果真那边飞着几只风筝，有蝴蝶，有燕子，有荷花，十分有趣。

“哎呀，真有意思！早知我们也把风筝带来，不仅好玩，还能把公主的病灾给放走！”

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光亮，对木香道：“你替我过去问问，这是谁的风筝。”

“公主是想借一个来放放吗？”木香点头，“好，奴婢这就去！”

她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迟疑地停住，“可是，公主身边没人陪着……”

公主笑了笑：“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吧。”

木香本是迟疑，可看到公主眼中晶亮亮的，似是含着无限的期盼，不觉心中触动；再一想大白天的也不要紧，于是快步去了。

公主转过头，又望向湖面，湖面水波盈盈，温和平静。她眼中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激动，又像解脱，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民间习俗，放风筝时剪去绳子，把风筝放走，可象征把灾祸和疾病放走、祛除，既是娱乐，也是一种祈福。

终于赶在十二点前更了，大家节日快乐！多吃月饼！

蠢作者：小惜花，你以为不去御花园就可以不用倒霉吗？图样图森破！哦哈哈哈哈……感谢在2022-09-04 23:50:22~2022-09-10 23:2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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