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宝春摇摇头：“你就别问了……依我说的就是。”

“爹爹，有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惜花急切注视他，“天大的事咱们都经历过，难不成还有更大的麻烦吗！”

她一时之间实在是想不通。太后开了恩没再追究自己，公主的事已经了结了；而常宝春，被罚服役二十余年，早就没人想起他来，仅仅只是受困于先帝的旨意。无论怎么想，都不该再有什么麻烦……难道此事与爹爹的故旧有关？

她正转着念头，常宝春又是摇头：“没什么更大的麻烦，只是我……”他忽又打住，极不愿意吐露。

惜花见此情景，放缓了语气：“爹爹，我们好不容易出了宫，就要过上太平日子，这是我们多年所求，再难的事我们也熬过去了，宫里万般不便尚且如此，何况是眼前……即便是办不成的难题，也总要和我说说，我们是父女，爹爹何必瞒着我呢？”

常宝春沉默好一阵，面对惜花的坚持，终于开了口：“……我如今身患恶疾，何必带累人。”

惜花大吃一惊：“恶疾？什么恶疾？”

她心中猛地一沉，原以为是有人从中为难，却不想是常宝春的身体患了病！她连忙又说：“若是生病，咱们请大夫好好治就是了，爹爹放心！”

常宝春仍是极不愿说，又沉默片刻，才道：“这病难缠，又极罕见，至今未有治愈的……年前我还在宫里时，便觉胸口有些不舒服，本以为是个小毛病，没想到近来像是越来越重，我的旧友里，恰好有一位精通医术，我找他叙旧时，顺道便让他看了看，谁知……”

惜花忙问：“究竟是什么病？”

常宝春道：“朝阳症。”

惜花一怔，她的确未曾听说。

“听我那旧友说，这病很不好治，耗费巨大且未必治得成。我一大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子根，何必还要折腾，再带累了你？”常宝春直直注视惜花，郑重道，“你年纪还轻，日子还长，实在犯不着。”

“爹爹说的是什么话！”惜花顿时心一酸。她看常宝春讲出这样的话，可见心绪极其低落，便忍住了与他争执。当务之急，还是得弄清这病到底怎么个难缠法，有没有治的法子……于是她稳了稳语气，温言道，“爹爹先别急，我们总要想办法的。这病我还一无所知，明日我陪爹爹去见见那位大夫，好生听他说，再慢慢商议治病的法子，如何？”

常宝春看她恳切神情，终是叹了口气：“也罢，去了你就信了。”

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惜花与常宝春一同坐上马车，进了城中。

马车穿过几条街巷，在一间占地颇大的民宅前停下。惜花打量这座民宅，显然比普通百姓的房子要讲究气派些，其主人虽非官宦，但也一定是个人物，且颇为富裕。

叫门后，有童仆开门，进门便闻到一股隐隐的药香。童仆将他们引入内堂，惜花便见里面坐了一位老者。

老者见了他们，忙起身招呼，看样子与常宝春十分相熟。他的目光落在惜花身上：“这位是……”

常宝春道：“这就是我提起过的，我在宫里受罚后收的闺女，惜花。”他转向惜花，又道，“丫头，这位张先生是我的旧识。”

惜花立刻行了一礼：“老先生好。”

“啊，客气客气，请坐。”

三人坐下后，常宝春看向张先生：“我的病你是知道的，今日带着丫头过来，你同她也说说罢。”

惜花连忙道：“是啊，听爹爹说他得了一种叫朝阳症的病，我见识有限不曾听闻，还请先生细说。”

张先生看看惜花，又看看常宝春，随之叹了口气，神色变得凝重：“正是如此。这朝阳症十分罕见，也十分的刁钻，起初病人是胸口隐隐作痛，过一段时日疼痛逐渐扩散，往胁、腹、腰蔓延；再过一段时日，蔓延至四肢，此时病人浑身疼痛，夜不能寐……越是往后，疼痛越是加剧，手脚开始僵硬萎缩，人迅速消瘦，大小解失禁，却不会很快咽气。”

惜花不禁脸色发白，攥紧了手，紧张地望向常宝春。

“这病就像是朝阳，初时只有隐约的一点，并不起眼，随后渐渐扩散渐渐加剧，直至整具身体都染透了，剧痛如烈火炙烤……这病虽不立即要命，可病人常因疼痛而生不如死。”张先生锁紧了眉，“我从前诊过的一例，到了后期便因疼痛以头撞柱，他的家人无奈把他捆在床上，他却求子女用绳索勒死他……最后家人不忍心，又实在下不了手，便解开绳子随他去，他连滚带爬到了附近的河边，投河了。”他重重一叹。

惜花听得背后发冷，急急问：“先生，这病可有医治的办法？”

张先生沉吟了一阵。“未曾见过有治愈的……但用药能暂时遏制，因药方中有许多珍奇药材，十分昂贵，病人往往不能长久负担，也就不知能否最终治愈了……”

说到这里，他转向常宝春道，“不是我说你，你还是认命罢，何苦把孩子拖进来？她一个女儿家，哪里负担得起……换作我是你，我就不连累——”

惜花忍不住出言打断：“老先生此言差矣，爹爹是我父亲，我是他的女儿，设法为父亲治病乃是理所应当，怎么叫做连累？”

张先生摇摇头：“你若家资万贯，富甲一方，我便不劝你……你是不知这药方花钱的厉害，只怕到时要人财两空啊！”

惜花毫不犹豫道：“只要有方子，当然要先治。至于花费……我会尽力筹措，先生只管为爹爹开药就是了！”

“丫头，别犯傻，你这么做不值。”常宝春眼中隐约有晶莹光亮，“听我们的，不要意气用事，我说过，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管。”

“爹爹，”惜花也红了眼圈，“我们是父女，是至亲的人，难道不该有难同当么？哪有得了病，就撒手不管的，这还是个人么！”

张先生对常宝春感慨道：“你一辈子没有家室，可到老来有这么个女儿，也是不枉了。小姑娘，”他又转向惜花，正色道，“我还是奉劝你想明白，这病不好治，又花费巨大，到头来还把你牵连进去……若不能救还罢了，若有起色，后续开销源源不断，怕要搭上你的一辈子！你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他话是好意，可惜花还是禁不住隐隐愤怒，她按捺住翻腾心绪，沉声道：“怪病难治，唯有尽人事而听天命，可如今人事都未尽，岂能去说别的？爹爹的病，自然先要抓紧救治，一切还得有劳先生相助。”

她顿了顿，又道：“先生果真断定爹爹的病是朝阳症？”

张先生垂下头，“我也盼望不是，但……其种种病征皆相符合，若说不是，那是自欺欺人啊！”他沉重地一叹，“他如今病征已蔓延至腰部，灼痛必定明显。”

惜花忙看向常宝春，常宝春垂下目光，没有反驳。

她不觉心中一酸：在宫中为奴为婢的，哪个不是对病痛有极强的忍耐？何况是干爹这样心性的人……这两三个月他看着无恙，恐怕背地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于是急忙道：“还请先生救治，赶紧开方吧！”

“方子初诊时便已开好，”张先生从案头抽出一张笺，“按方抓药，我会把煎药的法子一并写好。”

惜花接过，看上头二十多味药里，就有西域佛手参、西域番红花、灵芝、沉香、降香等，药引还有南海珍珠，多为活血、解毒、补气、止痛的药物，的确十分昂贵。

“这些参芝花草，必得要天地野生的，人力手植的药效不足……或许有的时节买不着，可这药汤却得天天喝，你们多多准备罢。”张先生道，“我去写煎服之法。”

“先生，”惜花叫住他，似有些不好意思，“我近来晚上也睡不好，可否劳先生也帮我瞧瞧？”

“当然。”张先生二话不说，便给惜花搭脉。

稍许，他放下手，说她并无大碍，只是有点小毛病，养脾益气、祛除湿邪便好了。至于睡不好，则是心气浮动、心神不宁所致。说着，他一面为惜花也开了一张方子。

惜花暗暗放下了心。张先生的诊断与去年太医为她的诊断一样，甚至解说得还比太医更细一些，看来果真可信。与此同时她心又一沉，这么说，常宝春的病也是板上钉钉了。

常宝春开口：“丫头，你拿好你的方子，好好抓药；至于我的那张，交给我，你别管了。”

“爹爹，我们是一家人，谁拿着不是一样？药开了都是要抓的，有什么分别？又分什么你我？除非……爹爹已不把我当做女儿。”

听她这么说，常宝春一震，无法再多言，只得无声一叹。

张先生忽然抬头，道：“对了，我尚有一点门路能买药，要价也能低些，若是肯，我这就找人。”

惜花道：“那自然好，多谢先生！”

说老实话，这药方的花费确实惊人，她在宫中待了这么久，这些名贵之物也都见过，价钱也大致有数。现按药方算一算每月的用量和价钱，她也不禁深深敛眉。

回去后，惜花一面劝慰常宝春，一面忙着治病的事。她是谨慎的人，先暗暗打听了这位张先生，原来张先生曾是宫中太医，已退任多年，难怪与常宝春相识。

她本想让常宝春多瞧几位大夫，可这样一来难免显出对张先生不信，常宝春自己对这病又十分不愿多讲，怕也会心中抵触……于是她只打听朝阳症这个病，问了许多医馆，十个大夫里只有一两人知道此症，所说也与张先生相同，都道难治，的确是个恶疾。

不久张先生托人寻的一批佛手参和番红花到了，惜花细细验过，的确是上品，张先生念着知交之情，要价比市面低了两成，让她十分感激。

往后便是煎药服药，一心治病。张先生说半个月复诊一次，以观药效和病情，惜花便把田庄买下，决意在京郊长住。

常宝春对惜花道：“丫头，我对不住你，我这把老骨头，本该早入黄土，却又害了你。”

惜花劝慰许多话，要他不必在意。而背地里，她自己心中也止不住难过，本以为一切都妥当了，她连父母的坟茔都在常宝春出宫前给修缮好了，可说是万事俱备，谁能想到又来了这样的横祸？父女俩想过个安稳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好在药服下去，确有效用。一个多月后，常宝春说疼痛似有减弱，且不再扩散，惜花大喜，一面依照张先生的嘱咐继续用药，一面心想，或许持续用药便能牢牢遏制病情，甚至最终痊愈！

可这花销也着实巨大，仅仅一个月，她在宫里积攒的银票便全部用完，不得不开始变卖和典当云妃和邱嫔赠与的首饰。

又过两个月，首饰也所剩不多。惜花不得不去考虑眼前这个难题：如何筹措银钱，维持这庞大开销。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更新晚了。小惜花又面临新的难题……所以她暂时不能离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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