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未显名,只持有一封知府的亲笔书信并盖有官戳,大门处的守卫细细看了一番,又检查了一遍武器,才点头放行。
每过一道关卡时,均有这么一套细致的检查。
王董是府上的一个谋客,此刻啧啧称奇道:“公子,这北固虽偏远,但将士们堪比玉家亲卫啊!”
玉成温和道:“我事先告诉了知府,想必是早有准备罢了。”
“噢原来如此,那这些花草,也是提前备好的吗?”
玉成看着那一排排冒出尖尖绿芽的盆栽,以及干净、清爽的地面,门栏上残余着的红灯笼。
“不是,”玉成又笑了起来,“我猜不是。”
数个时辰后,两个人又从那一间房里慢慢出来。
王董向来能言善辩,此刻立刻长吁短叹道:“公子,这就是祸兮祸之所倚啊。没想到旧皇竟如此豪迈自在,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圣上未必有如今的他快乐。”
“是,想来那位侍女照顾得很好。”
玉成想起刚刚看到的两人相濡以沫的模样,想来密信里所言不虚,旧皇与侍女,相盼多年、亲如夫妻。
“那公子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王董低声问道。
玉成未作答,摆了摆衣袖,只静静地往外走着。
不过刚拐过了一个走廊,便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景荣穿着一件明黄色裙装,套着一件厚厚的灰白色大氅。只是想必那大氅已洗过多回,底下早已磨损不堪。
她正在和几个带刀侍卫一起,搬弄着一些早已死去的花草,不知道侍卫说了句什么,她半蹲在地上,仰着头笑颜如花。
连那刚刚升起来的暖阳,都抵不上那个笑容。
玉成微微愣了一会。
有侍卫眼尖发现了他们,立刻小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赶紧放下花草盆栽,持好刀,飞速跑回了原位。
景荣自然也看到了,她站了起来,明显怔了一会,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玉成眼瞅着她白嫩脸颊上,有红晕泛起。
一旁王董的眼睛瞬间看直了。
她微微弯腰,施了个礼,声音清丽:“公子那日气度非凡,小女子便猜测公子必是贵人,果然。今日有缘再次相见,小女子再次谢过公子当日搭救之恩。”
玉成也回了个礼,柔声道:“不必客气。”
景荣抬起头,眼里有着深深的崇拜,略带着点羞涩,她继续问道:“不知公子是否见到了我母亲?”
她确实很聪明,知道他必定是过来看望旧皇的,也知道他持有身份,没有在这一点上继续装模做样。
“见过了。夫人温柔、善解人意,待人极为亲近。”
“看着可还康健?”
那双眼睛圆乎乎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是真心求问的。
玉成想起了那位侍女瘦弱的脸颊、单薄的身躯、在人前费力忍咳的模样,还是点点头:“一切都好,夫人气色红润。”
“那就好。”景荣松了口气。
心里想的却是:这孝顺女儿的模样,算是做足了。
不过,母亲的身体确实不好。
世人都以为这边疆北固只有寒冷的冬天难熬,却不知道,北固没有哪一天,是能够轻松度日的。
母亲原本身体健壮,也就是在这个鬼地方,彻底磨坏了底子。
如今到了四月,仍是飞雪漫天。
等到了五月,雪是没了,但那阴魂不散的沙尘暴便会席卷而来,灰扑扑的细沙甚至能淹没人的五脏六腑。
过了夏日,天酷热无比,又极其干燥,每家每户的井里都没了水,若想喝一口干净的水只能到早早护城河排队。
等天意转秋,风雪又会再度袭来。
这里离草原最凶悍的部队——阿库尔部落又极近,总有草原的马队过来烧杀掳掠。
所以即使本朝人口流动如此困难,当代百姓也有了根植于血脉的欲望——往南去。
景荣小时候曾抱怨过这里的鬼天气,母亲只是柔柔地抱住她,带她望着那扇高高的窗户,说外面还有更大的地方,比如水洲,她们原来的家就在那里。水洲一年四季如春、女孩子家都被养的娇嫩细腻,总有一天景景也能回到水洲。
“母亲不回去吗?”她那时候懵懂问道。
“母亲不回了,我的小景景能够平安回去,母亲就此生无憾了。”
“才不要呢,我要带着母亲一起回去,回那个什么,水洲。”
母亲笑得特别温柔,把她搂在怀里亲了好几口。
如今数十年过去,景荣的想法从未变过。
她一定要带母亲回到水洲,回到那个梦想中的水乡。
思及此,她更得把眼前这个人,彻底留住。
眼波流转间,她余光却突然瞄到了一个人过来,正是傻愣愣的小空子。
不好,绝对要坏事……
景荣心下不安,冒险开了口:“小空子,你不热吗?”
这也是他们俩之间定下的暗语,听到这句话之后,小空子就要暂停正要做的事情。
天又不热,这小厮人虽健壮,但穿得极为单薄。
这话古怪。玉成冷静瞧着,心中有数。
小空子却忘记了这个暗语,一根筋的脑袋没转过来,直愣愣反问:“不热啊。景景,是在这里吗?”
什么是在这里?
玉成身边的王董斟酌着开了口:“这位公子,说的是……”
景荣赶忙上前,拉过小空子的胳膊,“不是,不是,你先回去!”
小空子却觉得奇怪,景荣从小就跟他说,不能看别人说了什么,一定要看别人做了什么。
那英俊的公子就站在旁边,景荣脸上红红的,语速少有的着急,跟平时一点也不一样。
看来,喜欢一个人是不一样啊!
他小空子,必定要帮上景景才行!
于是,他一把甩过景景,莽撞地上前,冲着玉成,直梗着脖子叫道:“你他妈,哪里来的流民!来北固,可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王董也是个读书人,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飞速拦在了自己主子面前。
玉成立刻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丝玩味。
景荣没料到小空子这么直接,赶紧上前一把拽住了他,喊道:“小空子!你想错了,别玩了!快回去!”
“我没在玩啊……你应该去护着他的,景景。”小空子挠了挠头,认真说道。
天呐,那个计划,那个拙劣的计划,她是说给千机影听的,再由千级影告诉这人,可不是说给小空子听的啊……
眼见景荣慌了,小空子更着急了,只想着力度要更大点,于是一把掏出了怀里的匕首,对准玉成:“你再不说话,爷就让你看看爷的厉害!”
王董瞪得眼都大了,小空子个高体壮、有着一身蛮劲,甩开了景荣,冲着玉成而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潜伏的暗卫一个飞旋踢,就踢走了小空子。
匕首瞬间落地,连玉成的袍子都没碰着。
在一片慌乱之中,景荣睁大了眼睛,在千机影隐去之前,看清了他的模样。
有几个侍卫闻声过来,看了一眼景荣,又看了眼这两位贵人,抽刀架在了小空子脖子上。
小空子四脚朝天、还在吱呀吱呀喊疼,此刻见到了利刃,倒也终于知道怕了,抿紧了嘴,看向景荣。
景荣扶住了他起来,侍卫立刻也将刀往后挪了挪。
随后,景荣立刻跪下:“两位公子,我弟弟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时有呓语。他又自幼长在深院中,不懂礼仪规矩,不想冲撞了贵人,还请两位公子高抬贵手,饶我弟弟一命!”
王董甚少见如此莽撞无礼之人,气呼呼的,倒是也不敢多嘴,只等着主子发话。
玉成慢慢走了过来,离两个人极近,他低头问:“这是你弟弟?”
“非亲弟。他是我们主子身边的老太监在山上捡到的孤儿,当年就已经报过官府,大人说傻孩子无所谓,老太监去世后,就一直也散养在宗王府。”
景荣扬起了头回道。
此刻她是真的着急,世家如今雍容尊贵、规矩颇多,如此直白的冲撞,必定拂了他们的面子。
要是心眼小的世家公子,当场杀了小空子都有可能。
玉成眸子却深了深:“叫什么名字?”
“小空子,”景荣看出了玉成脸上的微诧,又解释道,“是我取的,呃,我小时候以为太监的儿子也是太监,所以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那带刀侍卫跟他们颇为熟悉,此刻憋不住笑了出来。
玉成也笑了,不仅下令放了小空子,还又向景荣伸出了自己的手,亲自扶了对方起来。
望着那远去的银白色大氅,景荣还是不敢相信,世家中还有如此温柔心善的公子。
是本性如此吗?还是藏得太深?
小空子挠了挠头,在一旁说道:“你别看了,他也喜欢你,你别担心了。”
景荣看着他,倍感无语。
.
玉成回到住所后,立刻屏退了所有人,他在一张信笺上飞速写下:速来北固。
随后绑在了信鸽上。
知府这别居坐落在山前,此刻山上白雪未化,小小的白鸽融入其中,往着南方从容而去。
过了一会,他又唤来了影卫。
“藏锋,不必再盯着那位姑娘了。”
“是!”
“另外,去查下跟着那位姑娘的有谁,都送回千机影,再训练个几年。”
玉成语气虽轻,声音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权。
藏锋是千机影之首,闻言一惊:“公子,这是为何?”
玉成不免轻笑一声:“人家姑娘早就发现了你们,断气的功夫必定还没学到位。”
那场突然其来的冲撞中,千机影陡然现身,她却丝毫不诧异,甚至眼中还冒出丝丝惊喜,在慌乱中也记得要看清影卫的长相。
藏锋瞬间跪倒在地:“属下治下不严,请公子责罚!”
“那几人,罚俸一年,停了所有赏赐,你下去吧。”
“是!”
屋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安静,玉成看着窗外的广阔天地,莫名其妙又想起了那个姑娘。
那样的笑脸,那样愚蠢的偶遇计划,那样明亮的圆眼……
他低头喝了口茶,掩去了眉眼中的丝丝笑意。
.
夜深无人处,突然有一声喘息出现在景荣窗前,悄悄点起了迷烟。
景荣瞬间睁开了眼睛,她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动静。
千机影中午之后就不再跟着她了,现在的这又是什么?是玉家那人吩咐的吗?
片刻之后,门被轻轻推开,很明显是一成年男子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姑娘,姑娘……”这人轻轻唤道。
景荣闭上了眼睛,听出了这是谁。
王董仍在小心试探着:“小空子,小空子来了……”
景荣自然不会言语,作迷晕状,脑子里思绪万千,不明白白天那位公子派身边这个明显不懂功夫的文人过来干嘛。
有雪光从窗户处透来,她突然感觉有一双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脸颊,令人厌恶的喘气声,也扑到了她的脸上。
!
她居然遇到了一个劫色的。
王董兴奋地咽了口水,小声说道:“这肯定还是个雏,夫子真真是保佑我……”
他急不可耐上手想脱下肩膀上的衣服,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冷冷的目光,直视着自己。
完全不像,不像白天那副巧笑嫣然的模样。
他被吓了一跳,陡然跌倒在地上,紧紧控制住了叫声,随后又慌乱说道:“你,你怎么没晕……”
只见那美人坐直了身子,拢了拢衣服,一双美目静静盯着他:“看着,看着我的眼睛。”
他不可避免看了过去。
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艹.你。”
王董晕乎乎的,听到这话顿时大吃一惊,自己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美人好像并未生气,又问:“可有人指派?”
“未有。”
“你是谁?”
“我是水洲人士,叫王董,年二十一,出自京城平常人家,自幼好读书,是今年的探花,也是玉家的谋士。”
王董更晕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逃,反而在这仔细回答问题。
此刻若千机影还在,必能看出,这就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妖法——真言引!
真言引来源于前朝女帝家族,据说女帝极其善于使用真言引惑人心智,不仅能瞬间让人失去所有防备,甚至还能从死人嘴里撬出真话来。
自本朝开朝起,真言引就视为妖孽之术,人人都可当地诛杀之。故此后百年,真言引便越来越少出现,逐渐成为一个妖异的传说。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千机影在,也会啧啧称奇,现在居然还会有人会这妖法。
问话还在继续。
“白天你跟着的那位公子,是否是玉家下一代掌权人,玉成?”
“是。”
“他来北固干什么?”
“不清楚,似乎是要寻找什么人?”
景荣皱了皱眉头:“什么人?”
王董表情迷迷糊糊的,说出的话却很详尽:“不清楚,但与旧皇相关。公子在水洲时,得多地密报,说旧王身边有不安分的人,恐有异心。”
不安分的人,那就是我啊。
可是我做的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玉家连这些都搜集吗?
难不成,找的是……
景荣放下疑问,继续问:“玉成在玉家的地位如何?”
“虽未正式掌权,但已然是实际掌权人,已经接过其父全部权力。玉家所有军队、暗卫、遍布各地的眼线,都直接听命于他。”
“那玉成本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不知道。”
“不知道?”
真言引会让人说出心底最直接最客观的感受,“不知道”又是什么意思。
王董继续描述着:“我和他曾在同一个考场,他隐姓埋名,却气度非凡,我有意结交于他,他待我很好,但却让我始终感觉疏离。后来我成了玉府谋士,才知他身份,我颤颤巍巍,他又待我却温和从容,不似主子。此前在水洲出了点事,所有人都未曾责怪我,唯独他疏远了我,我以为要开始在府里做冷板凳了,未曾想他这次突然传话让我跟随,我虽来了,又未让我相伴左右,直到今日午时去见旧皇。”
王董又总结了一句:“他深不可测,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好。”景荣轻启薄唇,这个字便如同一个开关一样,王董瞬间汗如雨下,趴伏在床栏上,他意识到了腿上似乎有了点力气。
“这,这……刚刚……”他慌道。
可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一把利刃就直挺挺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他低头,看着那迅速涌出的鲜血,惊诧道:“血,血……”
嗓子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剧痛来临之前,他歪倒在地上。
死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看见那个美人揉乱了自己头发、慢慢扯开了自己衣服,随后又慌乱叫喊着:“救,救命!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