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宗王府北角灯火通明。
玉成赶到的时候,听到了侍卫不断安慰的声音。
“景景,你别害怕……”
“官府肯定不会抓你走的。”
“他该死,你这不算杀人,别害怕别害怕……”
玉成带着一身寒意而来,侍卫们都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他看见了榻上那人。
景荣碎发乱糟糟,躲在角落里,用被子裹紧了自己,那双漂亮的眼睛红肿着。
玉成一时失语,片刻之后才恢复过来,他轻声道歉:“景姑娘,都是我治下不严,惊扰了姑娘。王董,罪该万死,官府的事情,还请姑娘务必宽心。”
他来的路上,擅长断案的影卫,告诉他,府里的守卫确实看见王董于凌晨偷偷摸摸出门;王董怀里还藏有剩下的迷药;房间里有迷药用过的痕迹;王董白天时候特意打听过景荣;那把刀景荣常备床边,连宗王府的侍卫都知道;侍卫初进去时,景荣的半边肩膀都露在外面,满脸惊慌。
那一瞬间,很多年未曾见过的怒火猛地冲上了头顶,玉成甚至都不知道这火气从何而来。
他压抑了片刻,才说:“革了王董一切荣称,把他尸体扔到北边的草原上去喂野狼!上次的事情,府里不要再替他隐瞒,告诉王董父母,他们引以为傲的独子流连妓院,数月未归,还欠下一笔巨款。”
“是!公子,还有一事,”影卫稍显支吾着开口,“按照剂量,那姑娘不应该能醒……可能得探下内息,看一下是否会武。”
此刻,在明亮的烛火下,景荣的脸都莹润着一层柔和的光泽,她抬起了头,看了眼玉成,随后又快速转了回去。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她哽咽着,说:“我,我杀了人……”
玉成突然感觉自己难以呼吸,顿了片刻后才安慰道:“是王董行事不规矩在先,姑娘保护自己而已,何来杀人一说?”
“可是,好多血……真的有好多血……”
她像是无法承受,埋头于膝盖之中,低声啜泣了起来,瘦弱的脊背一抖一抖的。
玉成嗓子异常的干燥,他慢慢走上前去,坐在了榻上,轻轻将对方搂入自己怀中,手轻拍着那厚厚的棉被,他说:
“别害怕,别害怕,忘记这件事吧。你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后面的两个亲随仆人,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那天夜里,景荣换到了另一间屋里休息。
侍卫离开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对着为首的那个人恳求道:“别让我母亲知道。”
“放心吧,景景。”侍卫点点头,随后才转身离开。
“他们都叫你景景?”
景荣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脸色还是苍白着,她回道:“对,那是我小名。”
“倒是甚少见到将姓作为小名的。”
玉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让仆从退了下去,此刻屋子只剩下了这两人。
景荣笑笑,看起来有些虚弱:“北固度日艰难,所以规矩也就少了很多。像小空子,从小到大连姓都没有,故小名也就是随便乱叫而已。再说了,总不能叫荣荣,太难听了。”
“荣荣也不难听,”玉成也笑了笑,目光温柔,又问,“你和他们关系似乎都不错。”
景荣点点头:“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最开始我们也跟着我母亲拘在房里,后来他们看小孩可怜,便准我们两人出来,也准我们出府。”
“你必定待他们也很好,也很乖巧,否则他们不会做这些事情。”
景荣笑意中有了丝无奈:“小空子有些痴傻,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自然是要乖巧点的。他们对我有恩,我也自然要对他们也好。”
玉成看着这人出奇漂亮的眉眼,直白问道:“你既有了官引,又有了自由身,为何不走?”
景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想继续装傻:“什,什么官引……”
玉成轻笑了声:“没事,我不会告诉官府的。”
或者是夜晚过于宁静,或者是这个人的声音过于温柔,景荣低头看了眼自己同样苍白的手心,说出了心里话:“我走了,我母亲怎么办?”
“要想带着你母亲也走,那可是有点困难。”
他母亲,可是当今圣上钦点的侍女,特意送过来照顾旧皇的。
谁敢抗旨?
所以,这些侍卫们,敢放景荣出来,却从来不敢放那位侍女出来。
除非,除非……
“所以,我留在这里。”景荣挽了挽自己的长发,静静说道。
玉成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静静看着一个女人。
黑色的长发如丝绸般散开在肩膀上,她始终微垂着头,睫毛一颤颤的,侧颜既美好又温柔。
他心里泛出一丝奇异的感觉,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是疼惜、也是喜爱。
他伸出手:“姑娘今天惊惧颇多,让我为姑娘把个脉吧,明天好让大夫开个药方送过来。”
屋子里更安静了。
“……好。”景荣慢慢伸出了手,白嫩的手腕不堪一握。
玉成搭了上去。
片刻后,他扶着人躺下,“没什么大问题,明日我让人送些安神的药过来,姑娘早点休息吧,我也不多打扰了。”
玉成回到马车之后,招来了影卫:“她不懂武功,毫无内力。”
“那可能就是迷药效果因人而异,王董买到的是假的也有可能。”
“知道了。明天挑两个精干的影卫送给她,护在她身边。影卫不必再事事向我们报告,由她自行处置。”
影卫诧异道:“千机影吗?”
千机影里每一位影卫,都是自小被玉家精心挑选,在玉家刻苦训练数年后再出山,还从未效力过任何外姓人。
“对。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玉成声音冷冷的。
“是!”影卫不敢再质疑,立刻跪倒在身后。
.
第二天一早,玉成派遣下人送来了满屋子的补药、衣物,甚至还给她添了些家具,还送来了两位影卫。
景荣意识到,问题大了。
虽然她的计划被中途打断了,但是很明显她还是成功引起了玉成的注意,比她原计划的还要快得多。
一方面,她隐隐有点虚荣被满足的骄傲,又不免自信,果然任何男人,再强大再位高权重,也都喜欢爱耍小聪明的笨蛋女人,更喜欢柔弱楚楚可怜的女人。
另一方面,谨慎的本性又让她觉得有丝毫不安。
“我猜不透他,他深不可测……”
愚蠢如王董,自然不可能看得懂玉成;但是她,自诩聪明的她,好像也看不太透。
昨晚,他肯定是在探息我的内力。
所以他撤去千机影,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已经发现了吗?
那他能够猜到,我是故意接近他的吗?
回到最初,我不过是个因为被官府怀疑的普通人,他为什么要派遣如此精锐的影卫跟着我?
是因为旧皇吗?
他来是找什么人的……是她想的那样吗?
一个个谜团如雾一般,裹缠在她的脑海中,让她犹豫着不敢继续往前走。
直到小空子直接推门而入。
“景景,你为什么换房间了?”
很多时侯,景荣都很羡慕像小空子这样的小傻子。
他就住在景荣隔壁,却一点都没听到昨晚的动静,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睡着了再也不会被吵醒,对景荣的事情也不上心,因为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小空子看见了这满屋的东西,又诧异道:“景景,你把钱都花了吗?!怎么没有前门的火烧驴啊!”
“也没有我的衣服!”
“也没有火箭炮!”
“……”
小空子挨个查看着,越翻越生气,嘴里叫喊个不停,瞬间忘记了要问景景为什么搬来这里。
景荣哑然失笑,看向了屋子里里站定如松的另外两个人。
玉家确实有两把刷子,无论小空子如何吵闹,这两个人都丝毫不受干扰,呼吸极为平和幽长,是常年练武的高手才有的气息。
玉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思量着开口:“二位大人。”
这两个影卫立刻恭敬地行礼,其中一位开口:“主子,您已经是我们的主人,不必如此称呼。”
“哦,我已是你们的主人?”
“是的。”
“那玉成公子,是你们的谁呢?”
“前主人。”
“若前主人开口让你们办事,你们会怎么说呢?”
“一切听从主子吩咐!”
两个人信誓旦旦、齐声答道。
她以前听师傅说过千机影,足够神秘、训练也异常严格,每一个都对玉家忠心耿耿。
这怎么看起来,也不是很忠心啊。
她又问:“那你们的月钱,也要我给吗?”
“不用,影卫的月钱、赏赐,都从玉家账上支走。”
“……”
白问这么多了,那还谈什么新主旧主啊。
“我想求见一下玉公子,你们可有法子联络?”
两个人又斩钉截铁摇了摇头。
这个时侯才要撇清关系吗?
晚啦!景荣心里叫着。
但是她面上,还是一副温柔克制的摸样,继续说道:“那我需要出去一会,你们二位就待在这里,替我整理好这些外物。”
哪里知道那影卫又摇了摇头:“不可,玉公子下令,让我们务必保证您安全!”
……
原来刚刚是她想错了,千机影果然个个对玉家忠心耿耿。
这时,小空子发出一声惊喜的嚎叫:“有糖!”
他迫不及待撕开了那个油纸袋,对着那五颜六色的块状物,舔了起来。
景荣看向两个人,询问道:“怎么还有糖?”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影卫看了一眼,恭敬回道:“应该不是糖,应该是给您的洗发皂角”
“!”景荣惊道,“那还不赶快阻止!哎呀小空子,不能吃不能吃!”
中午时分,终于哄好了小空子后,又费劲口舌劝说两个影卫回到玉成那边,景荣才从偏门偷偷溜出去。
她走的路又偏又散,一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确定自己没有被任何人跟着。
正要出了城门时,偏偏撞见了一个老熟人。
许知府的嫡次子——许文洲,惊喜地向她飞奔而来。
她收起了脸上的小心,带着笑意行了个礼。
许文洲风风火火的,立即扶她起来,飞速问道:“景景,我听父亲说,昨晚宗王府出了事,没牵扯到你吧?”
“没有的。”
“那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是要出城吗?”
“我去野外采个药,我母亲又病了。”
李文洲着急道:“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找大夫开,不用你费心费力地出城了,万一碰上了草原莽夫,可如何是好?”
景荣微微垂了垂眉头:“多谢,多谢公子好意……”
“都说了不要叫我公子!”李文洲立即打断道,又气急败坏说道,“你是不是还再担心我俩地位之别?到底要我如何掏心掏肺,你才能彻底放下心来?!此生,景景,你就是我的唯一!”
旁边不时有路人走过。
北固城小,几乎人人都认识李文洲这个不着调的世家子。
这番直白,要是传到了许知府耳朵里,她必定不能如上次那样轻易脱身。
许文洲,是她第一次尝试勾引的人,但是好像力度掌握的不够好,这傻公子好像真的以为他们是话本上天造地设一对、只不过被家世之差阻隔着,在事情办完后还纠缠着她不放。
她叹气,是真的叹气了。
“公子何必为难我?公子明知我身微薄,只想平安度日,从不做其它奢想。还请公子远离我,不要再给我带来任何祸端。”
她声音可可怜怜的,却带着一丝坚决。
许文洲却只听到那份可怜。
他眼睛都快红了,刚刚的怒气顷刻全散,低声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增添一丝烦恼的,只要景景平安快乐,我也就心安了。”
随后,他转身就走。
真真像极了话本的多情男儿郎。
景荣抬起了头,收起了刚刚的软弱,她以为已经彻底搞定了这个人,于是头也不回地继续朝着城外而去。
殊不知,许文洲此刻却是回了家,见到父亲的第一面,就立刻跪下,称与景荣两情相悦,请求父亲立刻携礼提亲,也不管旁边站的是谁。
父亲慌乱中扇了他一巴掌,并对着身边人说:“玉公子,小儿愚昧轻浮,话不可信!”
“景荣!”
“师傅,您终于来了。”
苍茫的荒野草原上,景荣勾着头,认真分辨、采摘着野药。就这么低头寻找了几个时辰后,她等的人,终于到了地方。
中年女人穿着最普通的猎服,手上拎着个篮子,骑着一匹瘦弱的马,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妇。
谁也不可能猜到,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教会了她种种奇异本领,还有着一个宏大的愿望——复国、复国、复国!
是的,景荣来自一个庞大的家族。
她母亲的太祖母,是前朝最后一任女帝。
她是真正的皇族后裔。
此刻偌大的草原空无一人,天地间只剩下她俩,两人都放松了听音,也不再担心会有人跟来。
师傅从南方来,数月未见容颜似乎又衰老了点、言语间非常凌厉,仔细询问了近段时间景荣的成长、北固城的变化。
景荣也一言一语,说得极为仔细。
当听闻景荣已勾得玉成注意时,师傅那板着的脸,终于有了变化:
“太好了,太好了……玉家若一倒,这天下,也就真的群龙无首了……”
“是的。”
“你有几分把握让他彻底爱上你?”
“暂无把握。玉成超出我想象的成熟,”景荣面露难色,“所以,其实,我要请求家族的援助。”
“什么援助?”
“帮我调查清楚玉成,过往、立场、手中权势。”
“没问题。”师傅立即点点头,突然又嗤笑一声,“我必须提醒你,务必看好了自己的心。别像你母亲似的,任务没完成,还终生都陷在了这个鬼地方。”
“景荣,明白。”
师傅又细细看了眼这人的清丽脸庞,言语中流露出一丝骄傲:“我第一次见你的时侯,就知道家族复兴终于有了盼头。你还是这族里那么多传人中,唯一一个学会了真言引的人。我终生都在为女帝归来而努力,你是我倾囊相授的徒弟,也是我最骄傲的弟子,终有一天,你要作为女帝,重新主宰这片土地!”
师傅说得激荡动人,却也在这广阔天地中显得极为渺小。
景荣认真地笑了,眼神中也多了丝期待和激昂,她立志:“您放心,师傅。终有一天,我要让女帝,让我们的祖先,重新光耀这片大地!”
“好!”
师徒两个人又叙了会旧。
临走前,景荣小声提醒道:“师傅,药。”
“哦差点忘记了。”已经打马欲走的师傅,状若未察地递过了手中的篮子。
景荣赶忙将自己的篮子里的东西扔掉,将师傅篮中的草药,悉数接了过来。
两人都知道,最下面的一棵草药中,裹紧了一颗红色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