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怎么会是这个鬼样子。
程涿强忍着恶心四处探看，发现这个诡异的缝合世界可能还在不断变幻中，没有达到终极稳定形态。
时不时会有些虚影闪过，像旧电视机里无信号时出现的雪花一样，混乱一阵再凝为实体。
“现实”当真和他先前比喻的生化怪物一般，生命力越发顽强，好像在迅速成长，这是个糟糕的预兆。
但也有一点好的，就是已经从那个专门为了“同化”他的异世界中脱离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能把系统从他脑子里剥除的“权限”也不存在了？
程涿偷偷瞥了一眼天师一的后脑勺，想到这里就发送了一个信号过去——
“在吗？”
约莫隔了两三秒，意识里多出了久违的回应：【？】
他眼睛一眯，也不做额外的寒暄，开门见山道：“这个天师一真是个假惺惺的大坏蛋啊，怎么有这么虚伪的人？起初他三番五次抛弃我、陷害我的丑恶嘴脸你也见过了吧，现在来装好人救我将功补过也没用，你看我马上就勒死他。”
说着他就垂头枕到天师一的肩上，收紧挂在天师一身上的两条胳膊的力度，死死圈住了人的脖子。
“你有病？”天师一脚步一顿，蹙着眉出言打断，“是受得伤还不够重，让你有空在这里做戏？”
他说话时喉结的颤动直接传到程涿的手臂上，有点痒，程涿在他衣服上又蹭了蹭，才冷笑着说：“你还有脸问我，你装什么呢你！你以为你穿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
小树林临别时那一番危急之际的谈话，彼此都心知肚明。
或许披着天师一人皮马甲的系统也自知理亏，一时忍气吞声没再多做言语，只是脚下又一次有些踩空，但他仍旧表现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天师一确实走得不稳。
而这种不稳对他而言是不对劲的。
这不像是一个披荆斩棘的天师或是古板刻薄的机器人该有的表现。
程涿默不作声，脸色稍稍凝重了些。
他抽出那条被铁链锢出红印的胳膊，不再圈着天师一的脖子，而是悄悄地垂下，顺着人的大腿摸了过去。
他怕天师一那条狼狈的破裤子不光败絮其外也败絮其中了，裤腿儿里可千万别只剩下两根木棍在底下撑着。
不怪他脑洞大，毕竟他自己没经历到断腿这一关，保不齐是有人替他负重前行了呢？
嗯……是带着人体温度的结实肉.体，只可惜摸不到下面。
程涿摩挲了两下指头，还没来得及好好品悟，天师一突然一抖，差点把他扔下去。
不过他并未停住脚步，只是淡淡道：“你再这么闹就自己走。”
“我不。”程涿又把手收回去，义正言辞道，“我受了严重工伤，享受一会儿代步服务是应该的。”
其实他现在状态好像好多了。
除了还是感到十分疲惫之外，其他负面状态都极大地消减了。
头不那么晕眼也不那么花，明明没有做任何止血疗伤的操作，他身上的伤口却也像凝结完毕了似的，实在怪得很。
不过这不影响他继续薅系统羊毛。
“我得好好休息，才能养精蓄锐重振攻略大业。”
程涿说完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有点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要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但他还都只是猜测，没想到天师一竟然马上就斩钉截铁地对他判下“死刑”——
“攻略已经失败了。”
“什么？！”程涿大惊失色，“我都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我才在十一的世界里打了个酱油而已啊。”
虽然这样不甘心地问出了口，但他心里也明白，就从前面十一对他使用那么极端的手段来看，他只要妄图接触十一，免不了第一步就被“同化”，攻略手段都无用武之地，先死一死再说。
根本是比上个世界攻略冷酷呆板大财阀裴廷序还要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因为他一开始在公交车上有眼不识泰山了吗？
那也不能全怪他吧，系统欲说还休误导他认错攻略目标，多少也得一起背锅。
程涿找到“犯罪同伙”后心理刚稍微舒坦了些，就听天师一回答：“因为他不爱你。”
“说好的对我有天然好感呢。”程涿嘀咕着，“什么是爱？多少好感度才能算作量化的爱，难道真的存在这个标准吗？”
“爱是为你改判定。”
程涿一愣。
他听过各种关于爱的说法，爱可以是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的表现，可以是憧憬占有病态迷恋的心理，可以是对抗卑劣自私之基因的神话，甚至可以是毫不浪漫的激素反应、是没有人真的见过的弥天大谎……
可是，“判定”算是什么东西？
天师一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一声不吭只匆匆往前走。
程涿忙直起身板追问：“我可以自己走，你跟我详细说说。”
他说着便要从天师一身上下来，可也许是起猛了血糖不稳，或是他体力尚未回满，刚一起身就没站稳，居然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啧。”他猛地摔了个屁股蹲，一手撑着地面稍微擦破了点皮，还好不是挨了剑伤的那只手。
天师一正欲扶他，程涿却心念一动，伸手抓住天师一的裤脚。
他本想就着这幅姿态卖个惨，顺便检查一下天师一是不是腿脚受了伤，不料上手后才发现，触感真的很不对劲。
干瘪，坚硬，瘦得不可思议……太不对劲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掀起了天师一的裤子——
一截森白的枯骨晃入视线。
比任何恐怖的场景都要更令程涿胆颤，几乎把他吓得心跳骤停。
皮肉消损完全，不留一点痕迹。
短时间内，肉.体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腐烂到这个地步的。
要么是经受了剔骨酷刑，要么是经历了漫长岁月。
无论哪一种他好像都可以想象得到，因此脸上的血色也尽数褪去。
所谓的穿梭时空式救援，于他而言，不过是在十一的安排下不断眩晕。
可是对于被十一完全排斥的天师一来说呢？
真的只要跳跃两个节点那样简单吗……
怎么可能呢。
被断腿了，可天师一依然像个正常人一样，仅仅是走起路来稍微有些颠簸，还背着他走了那么长那么远的距离。
哪怕芯子里是个机器他就能体会不到物理上的痛感了吗？
恐怕也未必吧。
程涿一时间思绪有些复杂，甚至有点喘不上来气。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那只“犯贱”的手就那么僵在那里，攥得紧紧的，一如他揪住的心。
“对不起啊……”他苍白道。
“不要摆出那副表情，我看了心烦。”天师一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任裤腿自然垂落，掩去了那截刺目的白骨。
“也不用抱歉。由于我的判断失误，对本次攻略世界的任务进程造成较大阻碍，理应承担部分责任。最终的惩罚还是落到你头上，你不必有任何愧疚感。”他的目光从程涿的手掌上扫过，云淡风轻地说，“更无需高看了旁人的所谓牺牲，低估自我所遭受的损害。不然会影响到你对于后续世界的攻略积极性。”
“……噢。”程涿嘴上应着，面色却依然沉重，不过也照常跟上了天师一的步伐。
沉默了几秒后，他又忍不住说：“不然我背你吧？”
天师一这次根本不理他，只是走得更快了，用行动表明了板硬的拒绝。
程涿走着走着，突然顿悟似的抬起头，拧眉环顾着四周，开口道：“不对啊，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为什么攻略都失败了我们还在这里，不去下个世界接受惩罚吗？”
“因为一切还没结束。”天师一的口吻异常冷静，“和本我世界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如果攻略失败，并不会即刻跳出当前世界，你只能亲手杀了目标人物来终结一切。”
他终止了脚步，而略显呆滞的程涿一时没反应过来撞到了人的背上，才微微后退了两步。
天师一转过身，漆黑的眼瞳直直地望进程涿的眸底。
大风又起，脏兮兮的天空中浓云开始剧烈地翻滚，仿佛故意响应他这一番骇人听闻的话一般，使得空气中都凭白多出几分肃杀之意。
“否则目标人物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他认真道，“不死，不休。”
程涿：“……”
鼻尖上传来一点湿意。
他仰起头，天空突然下起了细密的雨。
并不狂暴，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凉意。
程涿不禁打了个寒战，视线穿过天师一，凝望着雨幕中的“现实”。
脑海里有一根断掉的弦被缓缓接上，他总算意识到那些说不出的违和与熟悉是来自哪里了——
高山与荒野、川流与田地、摩天大厦与黄土矮墙、陈年古宅与破败庙堂……
混合在一起的每一处元素，他都曾见过的、走过、亲历过。
是一百年前困住十一的东山，与一百年后受困于十一的东山，地域的完全重叠。
光是如此也便罢，可是……
周围开始涌现无数走动着的人。
不知是哪一具体时刻被“投放”到这一发育稳定了的“现实”里，这群人神情麻木，步履稳定，速度统一，瞳仁失焦，并不管顾脚下是平地还是山路，有一种朝圣者般的虔诚，向着未知的地点聚集。
一个又一个的，成百上千，再到万……
程涿能从那些人中瞧见熟悉的面孔，季遂、季变，室友ABC，警员甲乙丙……
此时此刻，微小的雨珠让他体会到一阵遭洪水拍打般的无力。
“我们也要过去。”天师一的声线依旧镇定而可靠，他伸手抓住程涿的手腕，顺着人流迈开步子。
“好。”程涿赶紧应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振作精神。
他知道，这是跨越百年的同一场雨，带着清算与审判的意义。
终于，降临在了不同时却同空的所有人身上。
而他，要让雨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