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并不是只有恶意会令人恐惧，分不清由来的吊诡善举也能将人逼疯。
随着那些人的靠近，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凝成了实体。
当看到常乙的肠子顺着流到地上被他身边的人踩住时，程涿是真的崩溃了。
“这一回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我承认我怕了！”
他想不到任何能从这里突围出去的方法，只有忍住喉咙间不断溢上来的生理性反胃，用力地箍住程续的腰，说道，“申请一次场外求助机会送我离开……”
他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唯恐程续抓住这个机会为他“献祭”，赶紧强打精神支棱起来，说：
“当然，如果只能靠战友的牺牲来助我苟命，那我不要这次求助机会，我们干脆现在去找齐望把他杀了……”
这样就能逃出这个超出他想象的血腥世界……
不料他这番不过脑子的话说完后，程续还没给反应，那群丧尸一般的怪人就全部止住了笑容，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
所有人神情统一，均有一种平静的愕然。
这相反意义的两个词语放到一起很矛盾，但程涿的感觉正是如此。
他于是心里更加发毛，忙不迭地扯着程续后退，不小心踩在了一人腿上，才发现是倒地中枪的周博士。
他脸上的特制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来了。
此刻，周博士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被踩了腿的不快，也不为自己身上的伤流露出任何痛苦。
可他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难过，尤其是他接下来讲话的语气——
“你希望他死去吗？”周博士轻声问。
程涿当然能体会到不对劲，他感觉每一个人好像都变成了同一个人。
而这一个人是冲他来的。
他不答话，把程续抓得更紧，心脏快要从躯体里跳出来。
比被疑似丧尸群包围更恐怖的事情是，被一群有智慧有意识的丧尸群包围着质问。
程涿大脑空白只能保持沉默，他紧贴在程续身上的手便吸引了那群人的注意。
他们开始看着程续。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程续跟傻了一样，如此危急关头自己不动，纯靠着他来拽他。
程涿有些心急，甚至想用蛮力直接把程续扛起来跑。
这个时候他既庆幸系统有了一具躯体能跟他相互依偎着共患难，又遗憾于系统不再是一个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声音，不然就可以方便携带了。
程涿的复杂心绪程续暂时无暇理会，他正在和看向他的无数双眼睛对视。
每一对眼瞳中竟然都蕴藏一种同质化的淡然，包括程续本人。
那些人面无表情地异口同声道：“入侵者，你在抵抗吗？”
一模一样的嘴唇开合，一模一样的语气语速，好像在齐声合唱，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但这句话一下子敲动了程涿的DNA，竟让他回想起灵异世界中，世界的主人公十一也曾将系统视做入侵者，试图强行消灭他。
难道这群“人”，或者说这个“人”，也是这个世界的主角，齐望吗？
——他的攻略对象，是号令众尸体的“丧尸王”，是末日题材里的最强超能力者，而不是校园副本里成绩最好的学霸。
他一点也不敢去细想这个可能，他方才还说了非常无脑伤人的话。
可是正因为那些人听过他的话后给出的反应，而让这个可能变得无比可信。
程涿呆呆地看着他们，近乎无声地呢喃道：
“……齐望？”
“齐望。”
——水箱中实验体07-W恍惚地念起自己的名字。
那个人认出他了，认出了藏在那群粗鄙肮脏的肉.体背后的他。
他没有刻意伪装，既怕他认不出，又怕他认出。
怕看到他眼神中的嫌恶和恐惧，更怕看到他的惊讶与惋惜。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甫一出口就将他完全捆绑住。
好像泥潭中的老鼠突然被心爱的人揪住，也会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的绝望感。
他不想再做齐望了。
如果那个人想让“齐望”死，他愿意成全他的这个愿望。
反正，他本来也是要“死”的。
齐望笑了笑，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浓重的血色混水让水箱外如热锅蚂蚁一般的幸存实验员们看不清他的状况。
直到水箱中爆发出极大的震荡，晶体板上出现了可怖的裂纹，仿佛在下一秒就要爆开——也确实如此了。
水箱和齐望一起炸开，四分五裂。
铺天盖地的血水倾覆过来，好像滚烫的火山岩浆，沾染到外界的空气就像是来到了油田。
顷刻间烈火熊熊，吞没一切。
痴傻的实验员们没有来得及反应，已经融成了烈焰的一部分。
化作灰烬，被火光裹挟着冲出控制室的边界。
……
程涿听见一声巨响。
整个地面都震了一震，特殊材质的天花板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地掉下了好几块板子。
程续终于有了反应，他扭过身回抱住他，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圈住他的头，帮他捂住了耳朵。
周身的温度一下子飙高，只见通天的火龙宛如疾驰的列车，充荡在走廊的尽头，向着他们倾轧而来。
程涿惊惧到无以复加，尤其巨响的后遗症让他在一阵耳鸣过后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看到程续嘴唇轻碰，对他说了一些什么，带着他奔逃。
“齐望，还有齐望呢！”程涿不敢不跑，但也不忘看向那些据他猜测正被齐望操纵着的人，只见他们纷纷让开了去路，自身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火很快袭来，熊熊燃起，那些本就遍体鳞伤的丧尸纷纷倒下，被火舌吞没的姿态堪称顺从。
程涿着急了，跑得已经喘不上来气，还喊着：“齐望也被抓到实验室来了，他的本体可怎么办！”
无声，无言。
唯有程续圈住他的手更加收紧。
火舌几乎舔舐到了他的脚腕。
程涿终于没有闲心去关照齐望——他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突然，程续将他扑倒在地，笼罩在他身上。
后背一痛，程涿呲牙咧嘴地仰躺下去，头脑砸到程续垫过来的手上。
他看到在他们身后有一道道铁门迅速落下，火龙被截断在最后一道门外，随后天地巨震……
程涿听不见那声音，却能感觉到身下地面的起伏，能看到周围墙面和天花板上的崩裂。
他的心跳不住地加快，在对上程续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眼形中格外冷静专注的眼眸时，他的心率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他从程续的口型里分辨出了他在对他说的话：
“齐望没事。”
他说完倾下身搂住他，似在安抚。
“哦。”
程涿点点头，又眨了眨眼，表情是一种过度惊吓后已经吓懵了的呆滞。
但他说话不见半点磕磕绊绊，只是因为喘不上来气而略显气虚，他说——
“如果你换一张脸，此刻我会吻你。”
面对他自己的脸，再心动也实在有点难以下嘴啊。
说完了他眼一闭，撂下了一切烂摊子，不省人事。
……
程涿隐约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现实世界，正在豪门副本里发奋图强，卖力勾引目标人物裴廷序。
那时看了几部偶像剧学习经验后，他选择刮花裴廷序的车再以无钱赔偿为由登堂入室成为住家保姆——很扯的事情，但他成功了。
有很多次，他发现裴廷序在偷偷看他，他非常怀疑自己无边的魅力已经让对方神魂颠倒，可是和系统说这件事，系统只会阴阳怪气地骂他。
大概在豪门世界判定失败的前一天，他不择手段准备展开色.诱。
穿着半露不露的白衬衫和睡裤，他端着高度数酒精在半夜敲响了裴廷序的房门——显然没安好心。
因此他也觉得心虚，于是在裴廷序给他开门后脚一滑手一抖，酒杯啪嚓摔碎在他即将倒地的区域。
他马上要和那些玻璃碴子来一个亲密接触时，被裴廷序抱住。
而后他还没站稳，就压着裴廷序摔到了另一边的地毯上。
好一出恩将仇报，他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
裴廷序被他压在下面貌似不太开心，赌气的念头上来了，竟然没有把他推开，而是反用力把他压在身下。
那个视角很是熟悉，程涿有点晕了，眼看着裴廷序的脸开始变化，变成了十一，变成了天师一，又变成费曼，变成齐望……
他于是叫：“齐望……”
裴廷序狠狠地弹了一下他的脑袋，说：“笨蛋，看清楚我是谁呢？”
头晕目眩，胃中翻涌。
程涿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被程续背在背上。
他顾不得回忆自己离谱的梦，连忙拍了拍程续的肩膀：“快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程续将他放下来后，程涿立刻冲到路边吐了，因为没吃东西全是酸水，还不至于造成二次视觉刺激。
这么一想着又忍不住回忆起那些极具冲击力的血肉模糊的躯体。
“哕……”程涿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这个世界真的太恶心了，我宣布它比灵异世界恐怖一万倍，真让人一刻也不想继续待……”
程续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你觉得他操纵控制其他人、在你身边安插无数眼睛、不顾你的意愿填充你的世界，让你感到难以忍受吗？”
程涿懵了一下：“你在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懂。我说那些人肠子都流到地上了、脑浆粘了满脸真的很恶心！”
程续不说话了。
“……怎么不说话了？”程涿又道，“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连他昏迷前的那句留言也不问一问吗！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程续站在路边看着他，站得笔直，像个国旗下讲话的三好学生。
程涿看他一眼，站起身来，问：“你刚刚是在说齐望吗？”
什么“操纵他人”之类的，是在说齐望吧，系统当然也会知道那些尸体是齐望在控制了。
问出口后，程涿不等回答，又继续说着：“齐望其实很可怜，我也蛮喜欢他的，我没有想杀他。当时那么说纯粹是吓懵了，觉得提前杀掉目标任务是唯一逃脱方法……
当然，还没进入判定时期，我那会儿大脑已经完全混乱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程涿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后去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现在回想，那话让齐望听到了，他一定非常伤心。”
“更别说，他其实是去救我的，他连自己都被困在那里，却想着把我救出来……这之后，还让我再去攻略齐望，我恐怕在他面前都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毕竟，齐望和之前世界的人不一样，他没有想过所谓的同化或者杀掉他，全程没对他造成伤害，他自己却在言语表露杀心，他真该死啊！
“这个攻略游戏到底什么时候有头？我感觉我是不可能成功了，再下几个世界，也不行，可能我没有让人喜欢的天赋……好啊你竟然不反驳我？我宣布这个测验你没有通过……”
程续默默地听着程涿的宣泄。
他已经知道了攻略游戏是什么。
从他选择自爆控制“程续”这具躯体的那一刻开始，他突然掌握了几乎将他淹没的信息量。
甚至，此时此刻，连他也分不清，他是“齐望”，还是所谓的“程续”。
他完整地掌控了这具空白的躯体，却并没有完全接手并处理这具躯体上承载的不可说之物。
他所能感受到的，不是吞并或者取代，竟然是一种融合。
毫无排异的融合，仿佛他二者本就是被切割过的一体，重新混成一团不过是恢复原状，用更贴切的话来说，是恢复出厂设置。
他了解了支撑虚拟世界运行的规则，也了解了终止它的条件，因此，他更加感觉疑惑。
他已经如此地爱慕此世中唯一真实且区别于其它所有存在的那个人，却无法触发那个判定。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