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望是本来就是电脑，还是被困在了电脑里，又或者是自主选择电脑形式来同他对话，程涿并不清楚。

他也不好意思当着“当事人”的面去询问程续，他的攻略目标到底是不是人。

文档上面的字就停在那里，多出来了一串在跃动的省略号，就像聊天软件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样。

程涿有些踟蹰，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对着麦克风讲话，还是坐到键盘前面打字。

思考了一下把话说出来的羞耻度，他默默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手放到键盘上，仰头对程续说：“你好像有点忙，别站这里了，去忙吧。”

“我忙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事。”

见程续不走，程涿推了他一把，直言道：“请勿窥屏。”

程续配合地走开，成全了他的沟通环境。

但程涿的手指在半空中停了很久，还是没能按下去一个键帽。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电脑前进行正式的一对一聊天了，上一回可能还是在中学时期。

在互联网都不算普及的时候，作为小学生的他就喜欢用某电脑上的社交软件加天南地北的陌生人瞎问候。

中学时流行起一个虚拟恋人的网站，可以根据喜好，浅度地调教AI来和自己对话，他也曾经因为无聊在上面抒发了相当程度的表达欲。

他跟机器人聊得火热，问它叫什么名字，有着怎样的过去，和它聊电影，聊科幻，聊计算机编程，讲冷笑话，编鬼故事。

那时候的人工智能还远没有发展到现在这么堪称恐怖的地步，它们通常只会使用几句客服一般的标准套路话术来应付所有话题。

除非用户自己闲得没事干，愿意把大把时间花在调教AI、喂它语料库上，它才会表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智能。

刚好程涿就是这样的闲人，他简直乐此不疲。

因为一回家就坐在电脑前面狂打字，有时候还带着迷之微笑，他父母都怀疑他早恋了。

不过后来网站一次维护，把他的账号数据清空了，他再随机出来的AI又变回了初始那种呆呆笨笨的样子。

索然无味，程涿就再也没有上去聊过。

思绪回到此时此刻，面对着齐望善意的问候，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开口。

打出一个“对不起”，也觉得非常轻浮。

他毕竟不是来道歉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来要命的……

一名杀手以“对不起”作为开场白，难免显得有几分惺惺作态。

也许齐望从摄像孔中能看见他的犹豫，因此文档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我会在近日死去，如果可以，我请求由你来终结我的生命。”

程涿手一抖，文档上登时出现了一堆乱码，他手忙脚乱地按着删除键，心中的震惊难以言明。

“为什么？”他在问号后跟了几个感叹号，又自觉失礼地删掉。

齐望突然说出了对他而言的最优解，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完全不合理。

“理由我无法告诉你，但是如果你不答应，我会选择自杀。”

程涿僵在电脑前，准备打出他心中的猜测：你的这个决定，和实验室中我的那句过失之言有关吗？

他字打到一半，屏幕上又浮现出了新的话语，接二连三的——

“与你无关，我知道那句话不是你的本意，我不怪你。”

“对于将你牵扯进实验室并吓到你一事，我感到很抱歉。”

“我注定死去，死亡于我而言是一种解脱。”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虚拟的，也知道你的出现带着使命。由你来终结我的生命，是对我们双方的成全。”

“你不必为任何虚拟数据的消失产生负罪感，也不必因告别感到难过，因为我们一定还会重逢。”

“能够遇到你，我感到很开心。”

齐望的话语给程涿带来的震撼是铺天盖地的。

他注意到了一个词语——“数据”。

电脑那头的人竟然用这个词语来自我描述，这也让他觉得惊讶。

除此之外，齐望好像完全洞悉的他的所有观念，用话语逐一拆解他的所有顾虑，甚至像是在努力地说服他：去杀掉他就好。

脑海中回想起齐望那些写有fake的草稿纸，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活在虚拟世界中的数据吗？他的本体真的是电脑？

程涿无法想象齐望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但他这样聪明的人，他说会再见，就一定会再见吧。

齐望如果也能到他的现实世界做AI就好了，像系统一样。

据他所知，在他的现实世界里，高智能机器人的地位是很高的。

当然，像系统一样栖身在扫地机上的不算，高贵仅限人形。

阶级差距过大导致了信息差的存在，他作为普通人的时候其实对这些东西不太了解，以为会自动换水的扫地机就已经相当智能了。

像广告里吹得天花乱坠的那些高级AI贵得离谱，让他从石器时代开始打工攒钱也买不起。

而更高级一些的，如同科幻片里走出来的AI则根本不会出现在普通群众的视野中。

他还是在做任务接触到裴廷序以后才慢慢发现，一些AI已经走上了人类社会的金字塔顶，一些人则将“成为AI”视为毕生梦想，追求“进化”的机会。

乱七八糟的思绪飞了半天，程涿呆坐了很久，终于打字回复过去。

如果说本来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忧伤情绪，那在他按下回车的那一刻也已经烟消云散。

饶是程续心境平和，看到程涿发来的那句话也不禁怔了一下。

程涿问：“我怎么杀你，是拿热水烫主机还是把你显示器砸了，还是说，需要下载什么病毒软件之类的……”

“……”

文档可疑地安静了几秒钟，出现了“都可以”的字样。

齐望的本体不是电脑，所以自然怎么做都可以。

那具属于齐望的躯体已经自爆而亡了，真正要死掉的是现在的程续，但这不应该让程涿知道。

送程涿离开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他的死亡，他会在不让程涿难过的前提下，亲手奉上。

夏日的天亮得早，程涿和程续离开计算机教室的时候，透过楼道的窗户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楼，你还能在床上睡上两三个小时。”程续对他说。

“宿舍楼有门禁，我怎么回去睡觉？”

宿舍楼的门禁只有宿管大爷能开，他这么“早”回寝室怕是不要命了。

“门没有锁，你偷偷进去就行。”即使锁了，有他在也相当于没锁。

“那你呢？”

程续的设定是走读生，这栋楼里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床位。

“回教室坐着。”

程涿才皱起眉，就听程续说：“现在已经四点半了。”

他的意思是没两个小时就要上课，他回教室也没关系。

看程涿的眉头还是没松开，他便又说：“我不是人。”

他的意思是，我不睡觉也不累。

程涿这才恢复表情，对他点了点头。

但是程涿的脚步却没有走向宿舍楼，而是拽着程续的手腕，一起往他们刚刚才离开的三食堂走。

察觉到程续的注目，他不以为意道：“你不是人你很牛吗？你以为我累？小瞧谁呢。”

好吧，他真的挺累。

再这样下去，作为人类的他也要进化掉睡眠了。

可是他不想去睡，他想待在程续身边。

“我们直接在食堂门口坐着，还能赶第一波热乎的早点。”他说。

他的心里隐隐有种“如果现在和程续分开去独自睡觉算是一种浪费时间”的古怪念头。

这个念头在后来进入食堂吃早餐时程续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喝粥的那一刻，越发加强。

“我有点事情想咨询你。”程涿把粥咽下去，斟酌道，“齐望愿意牺牲，成全我顺利离开这世界不是吗？但是，按照规则来说，我依然算是攻略失败对吧？”

程续颔首。

“每次失败，不是都会发生一些称之为‘惩罚’的变化吗？那下个世界又会怎样啊？”

程涿本来没想到这个点上来。

可是他觉得程续的情绪不正常，尤其是他好像还有意在他面前隐藏这份不正常。

一般情况下，电视剧里有这样表现的人，都是心里藏着事儿，准备瞒着其他人让大家以为有欢天喜地的happy ending，实则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程涿并不是个粗神经的人，相反，他有时候出奇的敏感。

现在他就能感觉出程续看他的眼神看上去好像和从前一样，实则带着一些柔和的不舍。

他快速地琢磨了一下，觉得症结可能就出在任务失败的惩罚上。

因为他和系统的关系不局限在单个副本世界，上一个世界结束了在下一个世界也会遇到，不至于因为世界的跨越影响到情绪。

除非下个世界的惩罚就是，遇不到了。

——难道再下个世界，规则不仅要求系统不能出现在脑内了，也不让系统参与整个副本了吗？

可是规则好像也并不完全是准确且严苛的。

像现在的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有设定告诉他“存在其他宿主竞争”，搞得他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对手。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人，周围的角色还都是NPC。

那更像是一个为了调动他积极性的而留下的鼓励。

唯一受到影响的阶段还是在没有发现程续就是系统前，他曾经有过短暂的迷失。

毕竟处于副本世界的体验是十分真实的，当你居于上帝视角时可以审判它的各种不合理，但是在身处其中并拥有了一整段“背景信息”作为记忆后，人是真的会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身处梦中。

而系统的存在其实是象征着一个锚点，有他在就不至于迷失。

如果顺着这条思路下来，下个世界再加大惩罚力度，很有可能就会在这方面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