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休学?”苏雅追着李时行问。
李时行并不理她,而是继续低头填写《休学申请表》。
苏雅又说:“你可能就拿不到助学金了。”
“李时行——”苏雅喊他,语气有点恼意。
李时行看她一眼,“我本来就没拿到助学奖。”
“为什么?”苏雅急切地问道,见他不回答后,又追问:“是不是有人举报你了,因为上次你换手机的事?”
李时行没有否认:“反正如果我休学的话也拿不到。”
“可你的手机都坏成那样了,不换怎么用的了,更何况换的也是旧手机。”
李时行写完字,将笔盖合上,“拿不到助学奖的理由很正当——我没有证据证明手机的价格,也没法证明它是二手交易的。”
他抢先苏雅一步又说:“不管什么原因,我反正要休学了,这些也不重要了。”
苏雅撇撇嘴,替他觉得不平,但也没再继续提及,犹豫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说:“阿姨治病的筹款再多发几个平台吧。”
“我知道。”李时行说,“我也在想其他的办法。”
苏雅看到李时行的手腕上有一块类似烫伤的疤痕,是才有的,她伸手抓过他的手,李时行被她突然的举措吓到,退一步挣脱开。
“什么时候伤的?”
李时行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手上的疤痕,“又没有大碍。”
“在餐厅弄的?”苏雅又问。
李时行“嗯”一声,然后低头检查刚才写的内容有没有错漏。
“还差多少?”苏雅问,“阿姨现在急需的款项要多少?”
“暂时还够。”李时行没有抬头。
苏雅有些焦急:“你现在到底打了几份工?”
李时行将表格收好,然后起身,“苏雅,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也是想帮你。”苏雅有些伤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们至少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李时行的表情愣了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翘课来找我的吗?”李时行突然问。
苏雅心虚地摸摸鼻子,“今天的课不重要。”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掏出包里的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李时行,从开口就可以看到里面是现金。
“我不能收。”李时行说。
苏雅往他手里塞,“是给阿姨的,又不是给你的。”
李时行推开她的手,“你的钱从哪来的?”
“我自己的钱,没从别处要。”苏雅急忙说,“就当借给你,之后你再还给我。”
“你自己攒的?”
苏雅犹豫后点头承认。
“拿去买你专业的工具,买笔墨颜料。”李时行说,“谁赚钱都不容易。”
苏雅还要说什么,但是被李时行打断,“我说了我能解决。”
“去上课吧。”李时行说完就转身走了。
苏雅想追上他,但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她看了眼手上的信封,无奈地把钱放回包里。
*
安灵睡了一夜。
她同人有什么分别,七情六欲,一个也没少,除了在堕魔的时候,外表会停滞在堕魔从前的那一刻,仿佛那一刻的恨也与其一同永生。
永生吗?自然也是可以,没有器官衰竭,也没有皮肉衰老,但依然惧怕死亡,物种的弱肉强食,令她们也有天敌——妖魔间的自相残杀,或者是被正义凛然的神斩杀,还有捕杀他们的除妖师,个个难防。
为求所谓永生,可以修炼修为,在有灵气的神山上,或者简单粗暴,杀人吃人——人是四界里最羸弱的,却也有最精纯的灵气。所以说,世间都相信,斩妖除魔才无后患,并不冤枉。
她先是死人,然后被荒厉用魔界七毒蛊物附体复活,再与蛊物成为一体,之后成妖成魔,魔界称此为蛊妖。
她由七毒蛊物之一的蝴蝶附体,是蝴蝶妖——嗜血食人,制造幻境,扭曲记忆,还能偶尔窥视人的未来。
安灵本来是要杀了陆雪知的,至少这是荒厉制造她后给她的第一个命令。
雪中的那个女人,面色比雪还冷。她纤细姣美,如同雪中白鹭,昂首屹立。
安灵逞勇逼近她,却被陆雪知抢先一步停滞了时间。
她瞬间闪现在安灵身后,带起一片被风扬起的雪雾,三番五次,安灵感到了被戏耍的恼怒。
她环视周边,突然看不到了陆雪知的身影,此时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入了她的陷阱。
蝴蝶妖最擅长制造幻境,但若不能洞悉人心,那幻境不过是无用的虚幻,缥缈且无力。可是鹭女最懂人心,她可以进入你的回忆,攫取你人生里最恐惧和最珍贵的时刻,让你一遍遍一次次地沦陷在重复的前尘影事里。
安灵轻易地败在她的手下。
是妖魔,但依然有七情六欲,就会为情困顿,为欲煎熬。
“我不会杀你。”陆雪知说。
“屠城的妖女,也会装腔作势,道貌岸然。”安灵俯倒在地,口里涌出腥涩的血。
陆雪知悄无声息地离开。
再见她,是夜荒城灭,荒厉被囚于归墟海后。
蝴蝶妖最惧火。
那天她被漫天大火包围,在雪地高原上没有退路,不远处还有成群的狼妖等着分食她。
四界的共识里,斩妖除魔天经地义,没人会为妖魔的死付出代价,同类相残也是一样。
陆雪知是来救她的,自古,白鹭是防火的吉物,鹭女从不惧怕焰火。她抱起她,躲开狼妖的攻击,从悬崖下跳落,然后化成白鹭,高飞远去。
安灵半昏迷着,看到火焰变成高空再变成雪山,那之后,她就跟着陆雪知一起居于北蔓山,偶尔又随她去人界。
陆雪知常说:“你同我从前很像。”
而那个从前,她从未赘述。
安灵猛然睁开眼,坐起身。
陆雪知正坐在她旁边,俨然守了她一整夜。
“你想再见到许宿吗?”
安灵梦中喊的全是他的名字。
“再杀他一次吗?”安灵冷笑着说。
“或者是,放过自己。”
安灵怔了怔,然后瞪向陆雪知,“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陆雪知没有说话。
半晌后,安灵突然问:“你们是不是见到了他?”
陆雪知愣了愣。
安灵转过头去,“可能我也有预感,总觉得他还会出现。”
“我们不能确定。”陆雪知说,“按理说他本不该有转世。”
“在哪?”
“玄清观。”陆雪知回答。
安灵愣了愣,“道士?”
“不知道,重山与他也只是一面之缘。”
陆雪知又说:“知道玄清门派吗?
安灵点头,但又不确定:“除妖师?”
陆雪知没有否认,“玄清观就是玄清门派的后代。”
安灵问:“你怎么知道?”
“重山知道。”
安灵有些惊讶,“玄清观跟他是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原因,重山是不会关注一个道观的。
陆雪知说:“你知道,重山曾是神界神兽,后因犯戒被贬为妖,之后才堕魔。”
安灵不置可否。
“他在神界的主人穆玄清也因他被贬到人界,后来创立了玄清门派,算是玄清观的祖师爷。”
安灵嗤笑一声,“难怪要斩妖除魔,是为赎罪?”
陆雪知没有回答,“十年前,重山曾经见到过他,那时他还很年幼。”
重山看得见人的前尘往事,逢人的那一瞬间,前生今世的虚实画面交错重合,所以他几乎没有可能认错。
安灵没有说话,她望着窗外的天微微发愣。
“若我是去杀他呢,你也让我去吗。”
陆雪知说:“那这也是你自己的决定。”
“你们这算是在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吗。”安灵说,“让我学会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然后独自活下去。”
陆雪知脸上的表情滞了滞。
“匕星在繁岛?”安灵又问。
“你怎么知道。”陆雪知有些惊讶。
“在北蔓山的时候,我听见你们的谈话了。”
陆雪知过了一会才开口:“我们也不确定匕星是否真的在这里,我们至今没有亲眼见到他。”
“你们找匕星,是为了知道荒厉什么时候会回来?然后你们打算跟他同归于尽。”
“我们也没曾瞒过你,杀了他是我们唯一活着的理由。”
安灵抬眼,“那李时行呢?”
陆雪知停顿住,没有说话。
*
李冉打了止痛针后没再叫嚷,甚至逐渐有了睡意,然后慢慢地昏睡了过去。
李时行走出病房,看了一眼走廊顶上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把灰白惨淡的医院显得更加灰暗。
他靠在走廊的墙边,麻木地看着人群往来。
绝望是没有感觉的。
失望还有希望的可能性作陪,绝望就只是绝望。河流的尽头,道路的终点,深渊的触底,孤独冷清。
他是五年前在李冉的旧钱包里发现的顾盛的照片,他们并不相像,至少那张照片里看不出他们相像的地方。
照片是顾盛和李冉的合照,他们像普通的情侣,彼此依靠着,站在海边。海是灰色的,无尽无边,浪起汹涌。
小时候,李冉曾经和他租住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区,那里虽然老旧破烂,但租金却不菲,所以他们只勉强住了两个月就搬走了。
但李时行记得,那间房子的阳台外面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当时李冉总是站在阳台,盯着看向一幢高大的有着通体反光玻璃的大楼。
大楼的墙面上铺设着很大的牌子,夜晚的时候还会亮起灯,牌子上的四个字是“顾氏集团”,顾字的右半部分的灯有些闪烁黯淡,远处看像一个“厄”字。
有一次,李冉喝醉的时候,指着那个“厄”字发狂似地笑起来:“倒是希望他们顾家真的厄运连连。”
而她清醒又愤怒的时候,则会拉着他,逼着他看向阳光反射的大楼,一遍遍跟他说:“要记住,这一切也有你的一份。”
年幼的他并未因此而产生好奇与渴求,而是恐惧。
那种面临不知所以的恨与欲的恐惧。
他从未想过去找自己的父亲,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才会想去找那个人,不是父亲,而是“那个人”。顾家的财富和权势,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与绝望的厄运好像毫无关联。
就如同那天被挡在门外的他,也是毫无关联的那一部分,绝望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