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知到了听雪阁,里面除了重山空无一人,李时行也不在。
“李时行今日休息。”重山说。
“你昨晚一直在这?”陆雪知问。
重山点头,“我不习惯住在那里。”
“那可是豪宅。”陆雪知笑着说。
“恐怕我习惯了风餐雨宿的日子。”重山故意调侃说。
千年来,他们曾为躲避荒厉隐居山林,也曾为追寻匕星跋涉山川,时代更迭,战乱变换,没过过多少安生的日子。
陆雪知顿了顿,轻声说:“你是个念旧的人。”
“我觉得安灵有事瞒着我们。”陆雪知又说。
“她彻夜未归的那天?”重山也感到了异常,“她还是很虚弱?”
陆雪知点头,“她那天像是被什么法器所伤。”
“你觉得是玄清观里的法器?”重山问。
他又说:“可是,玄清天师归位神界后,什么也没留下,玄清观才因此成为普通祈福的道观,那位除妖传人还俗后,也未听闻还有其他除妖师。”
“最奇怪的是,安灵自己却不肯说。”陆雪知低语道。
“你想一探她当时的记忆?”
陆雪知看向重山,“若不这样,我们恐怕一直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许,她有她的理由。”重山说,“况且,她也没有真的受伤。”
“会不会是当年的除妖传人回来了?”陆雪知问。
“不会,况且他应当不会无故对我们动手。”重山想了想后又说,“他之后承诺过他的师父梁化羽道长,只要我们不再杀生,就不会再伤我们半分。”
“你之前常去玄清观?”
“嗯。”重山回答,但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我会去确认一下,你先不用担心,安灵虽然顽劣,但知道分寸。”
陆雪知点了点头,她并不落座,而是站在原地,倚靠在墙边,低头沉思。
重山本来在低头看书,过了一会,他抬头看到了满脸心事的陆雪知,便开口:“不然你可以出门去打探一下,看看其他妖魔近来有没有异动。”
陆雪知没有说话,重山继续说:“比如像医院、便利店、还有一些老楼深巷。”
每一个都是李时行会往来的地方。
“好像我非要去盯梢似的。”陆雪知的声音有些闷。
重山笑了笑,放下手上的书,“那日见到许凝以后,你就一直心神不宁。”
“还有三个月不到就是他的生日了。”陆雪知说,“上一世的人逐个出现,也提醒我前两世他都死在二十岁。”
“他当时的身份不同,又是在朝代更迭的战乱时节。”重山宽慰道。
“是吧。”陆雪知眼神茫然,“应该不同才对。”
*
沈沛凝还是来医院给李时行的母亲交了医疗费,不多不少,正是他退回去的那一半,她留了言给他,说是为保密的酬劳,有理有据。
他没有沈沛凝的联系方式,也不愿意再较真。
这个世界总有很多边界,把人区分在不同的象限,不同象限里的人会偶尔相互交集,但相交后并不会停留,那些边界的棱角,总是尖锐割裂,不容靠近。
人就该留在自己所属于的地方,做所能做的事,欲望的刀刃,总自以为比这些世界的边界冰冷强硬,所以才会遍体鳞伤。
他低头看向李冉因忍耐疼痛而扭曲的面容,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有时候,哪怕在眼前的人,也无法互相交换痛苦,这世间的人与人,除去情感的羁绊,也只是人与人而已。
前两世,陆雪知只见过李时行的母亲模糊的几面,虽然同眼前的女人容貌并不一样,但都是因身体病弱而常年躺在床榻上,李时行常于床前侍疾,但同母亲却算不上亲近,两人甚至没有说过什么话。
母亲于他就是那张床榻,那间昏黑的房间,和碗罐里汤药的气味。
生生世世里,他都是一样的孤独,未曾有真正的亲人长久陪伴他左右。
陆雪知不忍再看,转身离开。
一个短发大眼睛的女孩朝着病房走来,与她擦肩而过。
陆雪知转身看她走得很快的背影,她认得她,第一世里,她叫魏殊,曾是李时行的亲人里唯一活得比他久的人。
陆雪知回过身去,跟上女孩。
苏雅抬头数着经过的病房号,然后一头扎进了李时行所在的病房,她手上提着看望病人的水果篮。
李时行看到苏雅后愣了愣,然后说:“你怎么来了。”
苏雅见李时行的妈妈正在浅睡,便压低了声音说:“我就不能来看阿姨啊。”
李时行看到了她手上提的水果,“谢谢你。”
“这么客气啊。”苏雅不高兴地说,然后把水果篮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
“你今天几点的课?”李时行问。
“今天真的没翘课。”苏雅下意识地抬高声音说,然后又捂住嘴看向李时行的妈妈,确认对方没有被吵醒后才拿开手松口气。
李时行带她去了病房外的走廊,陆雪知见状便躲身离开了门口。
她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同她一样在躲开的身影,在前方的转角突然消失,她起了疑,追上前去。
“我妈知道了,让我拿给你。”苏雅一边说一边伸手递给李时行。
还是信封,还是钱,比之前的还厚一点。
李时行没有接下,“你也看到了,我妈妈在正常做化疗,我们没有困难。”
“我去了你之前工作的餐厅,那里的员工说你已经不在了,还有人说你是被辞退的。”
“是。”李时行说,“但是我又找到了别的全职工作,不用奔波,工资更高,休息时间也多。”
“你还会在便利店上夜班,餐厅里的人告诉我的。”苏雅又说。
“休息日的时候才会去。”李时行说,“新工作那边没有那么忙,不需要我每天在。”
“我们毕竟也曾经是你们家的邻居。”苏雅说,“她是真的不方便来看阿姨,才让我来的,还是偷偷塞给我的钱,怕被林叔叔知道。”
她说完又后悔自己一股脑吐出这么多家事,便又沉默下来。
“林叔叔对你好吗?”李时行突然问。
“他支付我的学费,还鼓励我学了冷门的书法专业,我没什么怨言。”苏雅低着头,想了想后实话说道:“只是他...对我妈管得多,不希望我妈总见以前的朋友,所以我妈才跟阿姨不往来的。”
苏雅又说:“阿姨肯定生气了吧,只是我妈确实有很多身不由己。”
李时行说:“这些钱肯定是阿姨偷偷攒的吧。”
苏雅没有反驳,李时行总是一眼看穿她的谎言,她不如不说话。
“你应该帮她存起来,之后你跟你妈妈有什么需要的话,这还是一笔用得上的私房钱。”
“都怪我藏不住话。”苏雅叹气,“我妈说阿姨从前很照顾我们家,我们总该有点回报。”
“照顾都是相互的。”李时行说。
他又说:“苏雅,如果需要帮忙的,也可以跟我说。”
“也没什么,你知道我这个人也不是好脾气的。”苏雅笑了笑,“为了我妈,我平时就少给她找麻烦,工作以后就搬出去自己住。毕竟不是亲女儿,还是会讨人嫌。”
“反正人都是要独立的,早晚要学会一个人生活。”李时行说。
苏雅点点头。
*
陆雪知挥手,时间如同冰面,凝结静止,顷刻间暂停。
同类总是认得出同类,她认出了,刚刚一闪而过的也是妖魔。
她向前闪现,落在一个刚刚隐匿身影的妖前,将其与自己禁锢在一个冰封的空间中,冰封外的世界,时间照常流淌,但往来人群谁也看不见他们。
“我没见过你。”陆雪知伸手,生出一层冰霜,上面交织的纹路不断延伸,不断收缩,然后像锁链一样勒住他的脖颈。
男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那张面孔开始变换出各种不同的五官,组合成无数陌生的脸。
“蜥蜴妖?”
蜥蜴妖也是蛊妖,由死人异变而成。传闻中,蜥蜴蛊妖善易容变身,从不会以同一种面容现身,而且,它的妖变,需要令本身的容貌尽毁,所以他可以变成千人万人,千面万面,但却再也不能变成生前完好时的容貌。
陆雪知继续逼问他,“蛊妖?你是荒厉的人。”
对方并不说话,却突然变成李时行的脸,衣着也变成了从前的深衣。
“雪知。”那张李时行的面孔喊道。
声音一模一样毫无破绽,语气柔情缱绻。
陆雪知的手颤抖着,那生出的冰霜瞬间开始融化。
面容和声音都和记忆里重叠。
但那双眼却不一样,这张面孔的眼神透着阴鸷与冷光,毫无李时行的磊落与坦荡。
陆雪知回过神来,但对方已经趁机破除她的冰封,一瞬间变换身形隐身于人群里。
她试图追上前去,被身后的一双手猛然拉住。
“不用追了,我知道怎么找到他。”
陆雪知回过头,惊讶地看向重山。
“我也在追他。”重山说,“我看到他一直在跟着那个女孩,以为他要杀她。”
“苏雅?”陆雪知问。
重山点头:“你知道的,我曾见过前世的她,那时她叫魏殊。”
陆雪知点头,然后又说:“他是蛊妖,同安灵一样。”
“你认得他吗?”
陆雪知摇头,“蜥蜴妖没有本来面目,但他一定见过我与李时行。”
她懊恼道:“都怪我,一时大意放走了他。”
重山摇头安慰她,然后又问:“他易容成了李时行?”
陆雪知停顿了一下,然后点头。
“那他一定也是当时被荒厉变成蛊妖的,他同魏殊也一定有什么关系。”重山说。
第一世的魏殊,到后来一直杳无音信,李时行死前也没能有机会再见她一面,但后来她听闻李时行死后没多久魏殊也过世了,只是尸骨无存,她连一块魏殊的碑墓都未曾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