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灵扶着木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籍，她甩手轻轻抖落，上面落着的灰尘也随之掉落，她忙扇手，但还是吸入些许尘土，因此而轻轻咳嗽起来。
“我倒是都不记得还有这本书。”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双眼距宽，又似鱼眼微微凸起，皮肤松垮坑洼，矮胖的身躯佝偻着，好像因畏惧安灵而缩着脖子。
安灵吐槽道：“我是不明白，为何这年头了，你们书店还要我们一本本纸质书翻看。”
“你们还找得到书店就不错了，你也不看，哪个妖魔像我一样，现在还依然愿意守着原来的生计。”
安灵只知道男人叫“柯先生”，是鱼妖堕魔，曾因消息灵通，人脉广泛，而经营起寻消问息的生计，再后来将收集汇聚的书籍信息汇总，开起了书局，后来成为在妖魔中流传的“桂树巷书店”。
从屋外的街边看，这里只是间鲜有人问津的旧书店，灯光昏暗，逼仄狭小，挨个排放着的高低不等的书架将狭窄的屋子包围起来，书架背后就是安灵所处于的凡人看不见的空间——这里无限庞大，层层阁楼，通天到顶的书架交错排列，放满了千年累积的妖魔界的书籍经典，一眼望不到上下前后的尽头，木梯是在这里移动的工具，在无数层叠的书架间穿梭。
“你可没少赚钱。”安灵说着指了指旁边的牌子——字号庞大的价目表被很醒目地贴在木梯上，不仅仅在此，每个书架上也都反复贴着价格。
柯先生大概也是为过于频繁出现的价目表有些尴尬，便解释：“之前因为我价格标的太小，可没少吵架，也没少遇见跑单的客人。”
安灵环视一圈后说：“不过你今日没什么客人嘛。”
柯先生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安灵眼锋转向他：“难不成是我吓走了你的客人？”
“您来了，店里自然要为您闭店接待。”柯先生语气谄媚地说，顺便又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安灵从木梯上跃下，木梯瞬间消失，刚才的书架也移动起来，归位到底下不知多深的层级。
“不就是怕别人知道你跟我们在打交道。”安灵说，“怕若荒厉回来，为此跟你算账。”
柯先生愕然摆手，面色惊慌起来。
安灵突然走近他，贴近看着他因惊吓而颤着双睫的眼：“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说完她故意现出獠牙和赤红的双眼，对着他一声嘶吼。
他被安灵的举措吓到，骤然跌倒在地。
安灵捧腹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她又突然停下，“真有意思，本是同类却畏惧我，而有的人类，却丝毫不怕我。”
道观里的那个红发道士的脸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所以，你们真的没听说过有什么类似铁罩或者捕网一样，会不断诵念咒语的法器?”
柯先生极力摇头，“若是有这样的法器伤到妖魔，我肯定会听说。”
安灵低头看他，“这么说，你还真是我们妖界的百晓生了。”
柯先生顿了顿，虚心地摇头。
安灵低头看书，书的标题是《人界辟邪器物志录》，这标题，不像是教妖类对此防范，倒是像什么饶有趣味的知识分享。
柯先生也看到了标题，他像是要献殷勤似地接话：“这些器物大都没什么用，还不如挂一袋大蒜。”
“我倒觉得，世上没有平白发明的事物，有的无用，可能是因为有用的办法已经失传了。”安灵说。
*
李时行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正撞上了来不及躲开的陆雪知。
她自从那只蜥蜴妖逃脱后，就一直守在附近，怕那只妖又回头来。
“陆小姐。”李时行喊她。
“都说了，喊我雪知就好。”陆雪知说。
她又解释道：“我来医院，看望个朋友。”
李时行点点头。
两个人站在走廊里互相对望，彼此沉默着。
李时行先开口：“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他说完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等陆雪知的回应。
“我也要走了。”陆雪知说，“你回家吗？”
李时行摇头，“我晚上还有兼职。”
“你打算怎么去？”陆雪知问。
“坐地铁，然后走一段路就能到。”
“刚好，我没开车，也要坐地铁。”陆雪知说，“到2号线广场站。”
“我也是。”李时行说，“而且也是同一站下车。”
陆雪知点头，她是故意说了那个站名，因为李时行兼职的便利店就在那里。
“不过，那边离你家好像有点距离。”李时行说。
“嗯，我约了人在那。”陆雪知谎称说道。
她又补充：“跟安灵约好了在那见。”
李时行试探性地问：“那我们可以一起去。”
“好。”陆雪知回答得很快，两个人都同时愣了愣。
他们两人并排走，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
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下来，路灯点明，落下光亮。
李时行突然说：“我今天是去帮忙应急，不会耽误听雪阁的工作。”
陆雪知看向他，然后摇头:“没关系。”
“不过，如果你需要赚额外的外快，可以休息日的时候来加班。”
李时行点点头，他岔开话题：“雪知，你是在哪个国家读书？”
陆雪知瞥到街边一个旅游广告，随口说道：“瑞士。”
“是下雪很漂亮的国家。”
陆雪知附和地点头，“是。”
“我还没有离开过繁岛，读大学的时候也是选择了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李时行说。
“繁岛大学也是高分才进得去的名校。”陆雪知说。
李时行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繁岛大学？”
陆雪知停顿一下后回答：“你的简历上写了。”
他们两人走到了地铁口，李时行站在她身后，两人一起坐着扶梯下楼。
走到检票口附近的时候，陆雪知突然停了下来，李时行则不解地看向她。
“其实，我没坐过地铁。”陆雪知讪笑着说。
李时行反应过来，笑了笑，“我教你。”
他带陆雪知去了一旁的售票机，一边教她，一边操作着买了一张票，然后把买好的地铁票递给她。
“谢谢。”陆雪知接过，用手握在地铁票上刚才李时行拿过的地方。
“如果买充值卡会更划算点。”李时行说完后又想了想，然后笑着说：“不过，你大概也不需要经常坐地铁。”
陆雪知没说话，点了点头。
李时行带她去检票，教她把票插入了检票机，然后带她去找他们的站台。
车站的人并不多，他们站在一个无人的车门入口前等即将驶来的车，陆雪知看向车门上的玻璃，和玻璃上映照出的画面。
她与李时行一前一后地站着，李时行的眼神与玻璃上的她撞在一起，然后两个人同时移开目光。
陆雪知的目光落在脚下的地，地铁里的光照出李时行的影子落在地上，而她的脚下空荡荡的——这就是人与妖魔的区分。
车辆驶来，轨道的摩擦声让她回过神来，他们两人的镜像，被接踵而过的车厢一遍遍覆盖。
车上没什么空位，李时行轻轻拉过陆雪知的胳膊，让她坐在一个靠边的位置上，他自己则站在一旁，伸手握住车上的扶手。
“我可以站着，你来休息一会。”陆雪知说。
李时行摇头，“我今天在医院坐了大半天了，想站一会。”
陆雪知没再坚持，继续坐在原位，她抬头看对面的广告海报，还是瑞士的旅游宣传，雪山与湖泊，小城与灯火。
“你喜欢雪天吗？”陆雪知突然问。
李时行想了想后，点头：“我就是出生在下雪天的。”
陆雪知抬头看他。
“你也是冬天出生的吗？”李时行又说，“你的名字里有个‘雪’字。”
陆雪知陷入沉默。
妖魔有所谓出生的季节吗？成妖以前的事，她没什么记忆，那时不过是野禽鸟兽，心智有限，若成妖的时候算是出生当日的话，那也算是在冬天吧。
过了一会，她突然开口：“我的名字来自一首楚辞——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
“是什么意思？”李时行问。
“是说——当雪珠与雪花纷纷呈呈地不断飘落的时候，才知道所遭受的命运即将来临。”
李时行愣了愣，他看向说话的陆雪知，她低垂着眼，看不到她眼里的情绪，但听得到她声音里如同辞赋所诉的伤怀。
“起名的人也不在世上了。”陆雪知又说。
李时行犹豫了片刻后问道：“同教你围棋的是一个人?”
陆雪知顿了一下，然后点头。
“他是长辈？”李时行问。
陆雪知想了想，摇头：“不是。”
李时行有一丝困惑，但没有追问。
车到了站，陆雪知听到报站的声音后，站起了身。
但她起身的时候车正在刹车，她还没有站稳，手也没有扶好，身体便因车的惯性开始歪向一旁，在她差点摔倒以前，李时行下意识地抓起她的手臂，帮她撑住站稳。
他的手一直握住她，直到车停稳后，他像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了手。
陆雪知抬头看向也正在看着他的李时行，两个人同时愣在原地。
人群从他们身后鱼贯而出，在车门刚刚响起提示音的时候，陆雪知回过神来，伸手抓过李时行的手，带着他跑出了马上要关上门的车厢。
到了门外，她就松开了他的手。
两个人并不看对方，而是一起朝车站外走去。
出了车站，李时行问：“你是去哪个方向？我先送你过去。”
“不用，应该会经过你去的地方。”陆雪知说完又意识到李时行从未提起过自己今晚工作的具体地点。
她赶忙改口：“我是说，我往右边走，你呢？”
李时行笑起来：“那确实顺路。”
他们站在右边的马路口等斑马线对面的绿灯亮起，一切骤然停滞，准备启行的车辆，要穿越马路的人群，闪烁着暂停的灯光。
陆雪知转头看向李时行，她多希望被暂停的这一时刻，永远不会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完，接下来的一卷共十章全为前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