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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离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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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生离辞 (前世)

11.

陆雪知第一次见到李时行,是两千多年前。

她本无名,也不是人,她是生活在北蔓山上的鸟兽,上古时人称她为鵁,传闻她的血肉可以治病解毒,后世的人则称她为白鹭。

有一年,作为候鸟度冬向南行时,她独独落了单,被留在了冰寒雪冷的北蔓山上,北蔓山是神山,于是她被途经北蔓山的神女救下,之后开始随之修炼。

北蔓山位于西王朝的北岳国,而她在即将要修炼成人形的时候,就成为了当地猎户的猎物,柘木制的箭穿过她皓白的翅羽,她奄奄一息地被猎户带到了北岳王府。

此时的民间传闻,生食她的血肉就可以治愈疯痹症(1),而当今北岳王世子正罹患此病,每逢发作就疼痛难止,寻遍了世间名医也未能治愈。

北岳王封地是从之前的诸侯国中分割出的疆域,现有的封地仅有一个郡(2)的大小,而北岳王也未修建王宫,而是住在王府。

经过庭院与回廊,直到被带到王府东侧院的厨房,她开始悲戚地鸣叫起来,奄奄一息的声音更显凄厉。她快要成人形,开了人的心智,有了人的记忆与思想,命亡于此,倒不如当初为鸟兽时就冻死的好,她这样想着,一双眼落了泪。

婆娑的泪眼对上了年少时的李时行。

他当时不过十二岁,自出生起就身体孱弱,活过十岁的时候家人才给他起名,北岳王只有他一个儿子,北岳王妃自从生下世子后也常年缠绵于病榻,而北岳王之后再无娶妻,因此也无其他子嗣。

但此时的诸侯王除了有荣华富贵,手无实权,也无兵力,上有天子威慑,下有王国相(3)监守,北岳王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爵位,王侯的家事也不过是北岳国民闲谈时的轶事。

体弱多病的李时行,在北岳人看来,可能随时终结北岳王的血脉,而那时北岳王不知道会不会不得不再娶,又或者在北岳王后继乏人时,朝廷会将北岳国除为北岳郡。

陆雪知也知道,此时的北岳王一家不过是被困于封地的囚徒,而所谓封地只是他们的囹圄。

前几代皇帝为削弱控制诸侯国实行削藩,反对叛乱的诸侯王被平叛屠杀,其余的则被降格和分裂封地。自此,诸侯王也不再自治封国,封国内的治理权也皆被朝廷派遣的王国相接管。到如今,李姓宗室的诸侯国,再也没有能力对抗西王朝中央。

所以,此时此刻,自己与对方皆是笼中困兽。

“放了它。”李时行移开看向她的视线。

他的声音因发病疼痛时的嘶吼而沙哑,但他强装无碍,语气果断。

他身旁的老媪劝解道:“殿下,那传闻中的偏方姑且试一试,况且这鵁鸟不易寻得啊。”

“放了它吧。”李时行没有再看陆雪知,而是对着仆妇说,“我已大好,暂且无碍。”

仆妇跪下身去,李时行试图上前扶起她,但她却不肯起身,只是依然匍伏在地,再次劝说。

“难道傅母因我病弱,就再不将我的话当作家主的命令了吗?”李时行说。

那老媪脸色惶惶,然后又妥协:“那婢子即刻将它放了。”

“等等。”李时行又看向陆雪知身上的伤,“先为它疗伤吧。”

陆雪知就这样从一只笼中困兽又归于北蔓山上。

她想,他大概是怜惜她的泪眼,又或者想为常年生病的母亲积善祈福。

疯痹症发作的时候,腿脚肿胀,疼痛难忍,甚者曾有病患因难忍疼痛而自尽,所以陆雪知本以为自己绝不可能活下来,在北岳王府看来,她是救命的药草,不通人情的鸟兽,又有谁会舍掉自己治病的可能,换她的生。

她想,她是要报恩的。

动物成妖后,先只有人形,再修炼法力——修神道,花费数万年才能得道,但从此归为神界,高人一等;修魔道,只用几日就能法力大增,但从此堕魔,为三界敌害,再无回头路。

此时的陆雪知,未修神道,也未堕魔,她只有人形,没有法力,皮囊也同凡人一样自然生长,她修炼成人的时候,年龄等同于凡人的十四岁,这一年李时行是十六岁,此时北岳国王已薨,李时行作为唯一的嗣子继承爵位,是新一任的北岳王。

陆雪知穿了一身褴褛的衣衫,入了北岳都城的奴市自卖,只为能入北岳王府。

奴市里有男女数百人,有人与牛马同栏,或是自卖,或是被卖,明码标价。这世间,竟有人活得还不如鸟兽。

仆妇让她着里衣转了一圈,将她里里外外地看了一圈。

“可识字?”

陆雪知摇摇头,又点头:“会些许。”

“做杂役而已,也不用会太多。”介绍她的奴市里的妇人在旁边插话。

为了能进北岳王府,她塞了好几串铜钱给她,而钱都来自贩卖北蔓山上的药材与木材。

“姣美标志,做个杂役不可惜了?”

陆雪知只听得懂是在夸赞她的容貌,并不理解仆妇的话。

仆妇拍了拍她的脸说:“日后若是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的提携恩典。”

她见到李时行的时候,他正在书案上看书,竹制的书简遮住了他大半的脸,仆妇的话他只是敷衍地听着,没有回应。

他身旁的傅母喊他:“殿下——”

李时行这才放下书,眼神却还在书简的字上流连。

陆雪知跪在门前,并未低头,而是直视看向他,几年过去,少年的容貌有了些许变化,从前脸庞幼态的线条变得硬朗,眉眼已然有了成年后的八分模样。

她身后的人抽着鞭子挞在她身后的地上,鞭尾甩到了她的背脊,然后扣着她低下头。

“没规矩!殿下没说让你抬头,你怎么能直视殿下。”李时行的傅母怒道。

言罢,傅母转头对着那个买她入府的仆妇说道:“不知礼数,我看不是什么适合放在殿下身边的人。”

仆妇惊慌地跪下,嘟囔着求饶。

“住手——”李时行喊停还要举鞭抽向陆雪知的下人。

他这才看向陆雪知。

她被身后的仆妇将头按在地上,让她不能轻易起身,她的头紧紧埋在地上,瘦弱的身躯也贴着跪下的双腿,一身白色的曲裾素衣,没有发饰的黑发随着头的低垂落在地上,扭曲的姿势看着就生疼,但她却一声未吭。

李时行问她:“你年岁几何?家人何在?”

陆雪知被身后的仆妇松开,她坐直身,抬起头,看向李时行,眼神里无丝毫惶惧。

她学着旁人的语气,“婢子十四岁,无父无母。”

李时行顿了顿,“你可有姓名?”

陆雪知愣怔着摇了摇头。

“殿下在问你话。”旁边的仆妇喊道。

陆雪知回过神来,想了想后回答:“婢子出生卑贱,没有名,姓陆。”

那“卑贱”二字被她说得理所当然,她背脊挺立,刚刚被鞭子打到的伤口,隔着破了口子的衣衫,渗着血。

李时行看向她片刻后说:“你留下吧。”

旁边的傅母欲劝解,他不耐的眼锋扫过,对方便噤了声。

李时行低头看向手上的书简,半晌后抬头:“你以后就叫雪知,霰雪的雪,知晓的知。”

“喏。”陆雪知说,然后慢一步躬身叩拜。

过了会,李时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她:“你可识字?”

陆雪知点了点头:“识得些许。”

“那便留在书阁吧。”李时行说道“刚好书阁叫听雪阁,同你名字倒是应景。”

身后的仆妇推她一把,她赶忙又谢恩:“谢殿下恩典。”

后来陆雪知才知道,李时行一向心善,若是无父无母的奴仆他都会留下他们,哪怕他并不时常任用,也不时常召见。

于是除了李时行让下人送来一瓶外伤药罐,陆雪知很长时间都没能在书阁见到他。

其他侍女说,李时行大多时间都在母亲病榻前侍疾,当朝尊儒术,以孝为先,他侍疾是大事,只会带贴身奴仆在身边。

前来书阁拿书的奴仆是男子,名为馆笙。

“这王府里,只有你同佩弦的名字是殿下起的。”馆笙跟她说道。

“佩弦?”陆雪知自言自语道。

佩弦以自急,佩戴弓弦以提醒自己时刻保持弓弦一样的紧张,警惕、慎微而不复犯错漏——这是李时行的自省。

馆笙点头:“他是殿下的近卫,不常能见到。”

她一边将李时行所需要的书简递给他,一边听他与她寒暄。

“王府里都说,来了个美人,但殿下性子冷淡,对女色不上心,怕是委屈姐姐了。”

陆雪知的手顿了顿,“美人?”

“是啊,姐姐总不会不知自己容貌俊丽吧?”

陆雪知似懂非懂,没有说话。原来那日来奴市买走她的妇人是这个意思。

隔了几日后,陆雪知终于在书阁见到了李时行。

他此时待客后喝了些酒,脸因微醺而泛红,眼神还算清明。

陆雪知站在门口看着他,然后迟一步下跪请安。

李时行像是才想起来她的存在,也愣在原地,然后迟疑着喊她的名字:“雪知。”

他又说,“今夜我宿在书阁,但有馆笙在就可以了,你无需守夜。”

“喏。”陆雪知低头说,但她还是跟着馆笙一起进了内室。

李时行顿了顿,但未说什么。

馆笙进屋燃起油灯,将书阁里的床榻铺好枕褥,然后熏起香来,陆雪知则跟在他身后搭手。

她时不时转过身看向在看书的李时行,油灯的火照出他的影子,颀长挺立,他哪怕酒醉,也是直挺身子地坐立着,完全看不出身患疾病。

他此刻放下了书,正看向书阁外的天色,虽天上阴云霭霭,但昭昭月光却穿过云层,映落入庭院。

陆雪知为李时行更衣,为他摘取带钩与玉佩,脱去直裾长儒,然后发愣地看着他单衣上打了死结的衣带。

李时行看向她停下的动作,反应过来她不知如何解开他衣上的死结。

“拿玉觹(4)。”李时行说,然后示意她弯曲形状刻有龙纹的那个便是玉觹。

陆雪知反应过来,然后拿过玉觹为他解开系带的结。

“府内的人未教过你礼数?”李时行问道。

陆雪知跪下身请罪,“殿下宽恕,有人教过,是婢子蠢笨。”

“起身,我并未想追责你。”李时行说。

陆雪知迟疑着起身,瞥看一眼李时行,但那眼神被李时行捉住,便赶忙又埋下头。

李时行顿了顿,“你句句惶恐,神色却一点也不怕我。”

他又说:“第一次见你我就发现了,你虽没什么礼数,但也从没有畏缩畏惧。”

“你可知为什么你毫无礼数,体弱手笨,依然被买入王府,还能被带入我的居所?”

陆雪知抬起头看向李时行,如实说:“原本不知,但不久前知道了。”

她接着说:“他们说,婢子是美人,容貌迤逦,如今近侍君前,他日并能得君上宠爱。”

李时行因她的话笑起来,“我看你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陆雪知不假思索地说:“婢子徒有容貌,那便是要婢子以色侍人。”

李时行愣了愣,“那你自己怎么想?”

陆雪知犯了难,作为鸟兽,寿命不过十年,春暖捕鱼,冬日远迁,有天敌杀食,也有人类捕猎,生与死,就是一生的全部,它们无所谓有没有所想所求,不过是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5)李时行问她,“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陆雪知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头。

“美貌会衰落,宠爱会渝变,会随时间改变的,依附他人的,他人的给予永远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

陆雪知停顿了一下,“那什么才是自己的?”

李时行看着她说 :“头脑里的,心里的,别人轻易夺不走的。”

“包括你现在这副不管他人如何威逼,如何恃强,你都毫不畏惧的姿态。”

说完,李时行笑了笑,转身自语道:“我今日可能是喝多了,竟与你费这般口舌。”

世间强权上位者,居然也会觉得不轻易的屈服是种难得。

陆雪知接着问:“那为何世间强权,皆要求弱者恭顺、惶恐、和卑微?”

李时行愣怔住,过了半晌才说:“只因心中有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1)疯痹症:痛风

(2)郡:古代的行政区划,比县略大,此时参考西汉后期,基本上一国一郡。

(3)王国相:诸侯国官员,掌管诸侯国政务与兵权,相当于郡守或太守

(4)玉觹(xi 三声):玉佩的一部分,用来解开衣带绳结的工具。

(5)《战国策楚策一》:“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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