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起,李时行就时常去书阁,并且教习陆雪知读书。
陆雪知跽坐在书桌前,但因不习惯坐姿而身体左右摇晃。
李时行笑着摇头,“坐不好便随你自在好了。”
陆雪知迟疑着说:“可书中说要‘坐如尸’,才是君子之礼容。”
“但行为只是表相,多得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说话的是个年近半百的男子,李时行称他为董夫子,他曾在长安为官,后辞官还乡,居于北岳都城,是李时行私拜的老师。
陆雪知起身向董夫子行礼,然后为其斟茶,之后便起身去了书阁外,将门阖上。
“我以为今日夫子酒醉不醒了。”李时行笑着说。
董鸣看向陆雪知离开的身影,转头说:“殿下已及笄束发,也该议亲了。”
“夫子管得未免宽了些。”李时行还是笑着,但眼神里有些淡漠。
“我看魏家女公子就不错。”董鸣故意当听不懂,接着说,“还是殿下母族,亲上加亲。”
李时行放下手上的书简,“夫子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跟我谈这些吧。”
董鸣沉默片刻后说:“圣上在病中。”
李时行语气有些嘲讽:“夫子远居长安,却对长安事,了如指掌。”
他又说:“听闻夫子的夫人是衡山国人。”
董鸣有些惊讶,但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说话。
“诸侯国之间私自通信传讯是为叛乱的死罪。”
董鸣讶然片刻,然后说:“圣上如今百般倚赖外戚许家,也无子嗣,衡山王担心这李家天下要换姓了。”
“夫子是儒学大家,西王朝尊儒术,我自小也是读儒学经传长大的。”李时行说,“我等学习的儒家,与当今朝廷不是自相矛盾吗?——尧舜禹禅让,贤能圣者当王,变成了独尊李姓帝王的天下。”
“殿下——”董鸣惶然道。
“夫子莫担心,我的书阁只有自己人,况且,作为一无兵权,二无官职,只享赋税的诸侯王,能对谁造成什么威胁?”
李时行又说:“所以,究竟是皇叔为我李家皇权忧心,还是他衡山国王国相蔡瞏狼子野心?”
董鸣惊愕地看向李时行,他已然看穿了自己的目的,可能更早以前就知道他与衡山国的关联,猜测到了衡山国的野心。
“所以,我说皇叔是以卵击石。”李时行说,“若是真的在意天下人的安危,就不该再制造战乱了。”
“殿下当真不在意李家的天下被许幕篡夺吗?”
李时行冷笑一声,“夫子,您是为了李家的天下,还是为了您自己的野心与抱负,才会想让我北岳王府,让北岳百姓,与之陪葬。”
“你丝毫不像你父王,没有一点血性,胆小如鼷。”董鸣伸手指向李时行,微微颤栗。
李时行并未因董鸣的失言与无礼而恼怒。
“夫子糊涂。”李时行说,“你以为为何衡山国的消息还能传到你手中?难道许幕他愚蠢驽钝,竟不知道若圣上病危,天下惶惶,人心浮动?他若真的有篡夺之心,不会防患?他手握兵权,把持政权,谁是卵,谁是石?”
“你是说...”董鸣声音微颤。
李时行冷笑一声,“夫子是觉得我与姜国相看起来像是莫逆之交,不论政事,还是学术,皆可百无禁忌地畅谈,就妄想希望我能说服他也起兵造反?”
“可他姜家与许幕素来不和,其父于长安备受排挤才会辞官归乡。”
“夫子是个读书人,偏有了摆弄政治的妄想,却连身边的时事境况都看不清。”李时行看向董鸣,“自夫子收到衡山国的消息,夫子的宅院附近就已经布满了伏兵盯防,夫子猜一下,这会是谁的人?”
董鸣神色大惊,面露犹疑与恐慌,却仍是不敢置信。
李时行拿起桌上的茶盏,看着里面沉落的茶叶,“更何况,皇叔如何说服天下人他起义的正义?在天下人眼中,他许幕可是仁爱贤能,儒家最理想的大圣人。”
“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我父王为我起名时行,教我在该止步的时候懂得舍,在可以有所为的时候才去作为。”
董鸣思忖过后,脸色惨白起来,他猛然站起身,却迟未开口,在原地踌躇左右。
“佩弦——”李时行对门外喊道。
一个贴身配剑的男子进屋,跪下请安:“奴在。”
“董夫子的家眷可安顿好?”
董鸣讶异地看向李时行。
“已安顿好,待夫子与他们汇合,今夜可同商队一起出城。”
李时行看向董鸣,“自前日夫子离开家宅后,我已找人扮作夫子一家调虎离山,现那一行人已潜夜远行,几日后会想办法甩掉伏兵。”
“夫子从未来过王府,我们近日也从未见过。”
董鸣似才回过神来,跌跪在地上,“殿下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夫子,孤曾承汝师恩,今日得以报之,自此两清。”
董鸣抬头,李时行居高看向他,他们二人从此君君臣臣,泾渭分明。
*
董鸣离去后不久,李时行犯了疯痹症。他咬牙趴在桌几上,推落了一桌的杯碟,粉粹掉落的声响惊到了门外的陆雪知。
她一边喊馆笙去找医官,一边跑进书阁内。
陆雪知伸手要脱下他的鞋袜,被李时行按住,可他因疼痛说不出话,只是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动作,他的额前全是因忍痛而生的汗水。
“殿下,痛得话便喊出来。”
陆雪知的双手被他很大力地攥住,而他只是摇头。
虽然从李时行的面上并看不出来,但陆雪知知道他的身体在日益衰弱,由于疯痹症,他的肢体开始出现轻微萎缩,更常常因为隐疾出现头晕头痛。
馆笙将李时行扛到了床榻上,陆雪知则去厨房煎药。
药罐里的汤药刺鼻难闻,但李时行却一饮而尽,陆雪知松口气,想来他应当没能尝出药物里的血腥。
她摸了摸手上还未痊愈的疤痕,像以往一样,在煎药的时候,她故意割破了自己的手臂,将自己的血置入其中,她不知道自己化作人形以后还能不能治病,她甚至不确定,传闻中鵁鸟治疯痹症是不是真的。
李时行的疼痛随时间消散,但并未因饮了她的血就有改善,同以往没什么不同,陆雪知怔怔地望着她放了血的手臂,在想是不是不仅仅要血,还要食她的肉,她甚至开始想要用什么剜了自己的血肉才合适。
她一人趴在李时行的床边,看向他因病而苍白的脸。
李时行睁开眼,试图挣扎着起床。
“殿下,大夫交代过,要多卧床歇息。”
他依然坚持,陆雪知见劝解无果,便俯身扶他起来,待他坐直身后,他突然拉过陆雪知的手臂,她试图挣脱开,但刚刚的疤痕因她的挣脱而渗出了红色的血渍。
李时行没有意外地问:“你是从哪看来的偏方?”
陆雪知愣住,没有说话,她正要转身,李时行又拉住她,“去拿金疮药和包扎的布。”
她拿来药物,试图为自己上药,却被李时行再次拉过手臂,他小心地抖落药粉,陆雪知因疼痛而将手臂向后缩,他似乎预料到她的举动,于是将她的手臂往前拉得更紧。
血止住后,李时行又帮她包扎,但他也未曾做过这样的事,包扎的结打得粗糙,鼓成一个死结。
陆雪知看着手上的结笑起来。
“看来是不知痛的,还笑?”李时行说。
陆雪知还是笑着,过了一会她问:“殿下怎么发现的?”
“我对血腥味最敏感了。”
陆雪知跪下请罪,“殿下饶命,婢子是为殿下治病。”
“我知道。”李时行说,然后笑了笑后说:“你的求饶喊得如此言不由衷。”
陆雪知起身,解释道:“婢子幼时曾无意食过鵁鸟,又听闻鵁鸟治病,所以便想试一试自己的血能否治病?”
“你可知,若是被府中其他人发现,会认为你在行什么巫蛊之术。”
陆雪知摇头,大惊道:“怎么放了血就成巫蛊了。”
“你不仅不知礼数,还不谙世事,真不知,你一人是如何在这世上活到现在。”李时行说,“更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反正我无父无母。”陆雪知说。
李时行顿了顿,“那也要爱惜自己。”
“可比起爱惜自己,我更想殿下身体康健,活得长久。”
李时行沉吟片刻后说:“我的病,自娘胎就有,我有个未曾谋面的舅父跟我有一样的病症,在我出生前就亡故了。”
他说得随意,好似这并不是件可怖的大事。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鵁鸟偏方就治得好的。”
陆雪知沉默,低垂下头。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可婢子不忍心看殿下陷入病痛。”
李时行因她的话愣了片刻,她说话的时候直视向他,似乎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亲昵,也毫无造作的刻意。
他几次张口,都未能回应。
*
之后的时日,李时行似乎身体恢复了些,他母亲的病况却与日俱下,他便开始茹素,也不再饮酒,在母亲的病榻与书阁间往返。
他的舅父魏合前来看望他母亲,之后却未急着离开。两人从她母亲的居室里走出,一行去了李时行的书阁。
陆雪知照往常那般待客,魏合看向陆雪知,眼神莫测,但显得心事重重。
“舅父——”
李时行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你表妹与舅母本也要来,但魏殊感了风寒,就只我一人前来。”
“无妨,我知道舅父一家都很担心母亲。”李时行又说:“不知表妹的风寒严重否?一会我便遣王府的医官前去舅父家里。”
魏合摆摆手,“不严重,只是怕过了病气给你。”
话毕,魏合又看向陆雪知,几次欲言又止。
陆雪知意会到他的目光,看向李时行,李时行则对她说:“雪知,帮我去问问馆笙,我带给舅父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陆雪知点头答“喏”,然后离开了书阁。
他又转头对魏合说:“是从蜀地带来的蜀锦,颜色正是长安城里时兴的,刚好给表妹和舅母各备了一份。”
“谢殿下恩。”魏合行礼谢恩道。
李时行似笑非笑地说:“舅父不会也是来跟我议亲的吧。”
魏合被说中了心事,讪讪地笑起来。
“我这般身体,还是不要拖累谁家的女公子好了。”
魏合被他一句话堵住,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听闻董夫子一家远游了?”
李时行点头。
“不知道夫子远游以前,可曾来见过殿下。”
“不曾。”李时行说。
魏合犯了难,扶着额头盘算着如何措辞。
“我与表妹自小情同手足,我母亲也甚喜欢她,还总说一定要我为她找个良婿,方才配得上她。”
话已至此,魏合便觉再继续提起就无趣了,他叹口气,“罢了,殿下的话舅父听懂了。”
“那雪知姑娘?”魏合问了一半,没将下半句说出口。
李时行知道他在问什么,“她性格单纯,不谙世事,王府内人际复杂,我可信任的人不多,她是其一,仅此而已。”
魏合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他所来还为另一件事,“听闻,蔡寰反了,欲立衡山王为新皇,但未能召集到多少兵力,区区千人就试图杀进长安城。”
李时行拿着杯盏的手顿了顿,然后将一杯还满的茶落在桌几上,杯面上的茶水泛起涟漪。
魏合继续说:“许幕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本来要应召杀进长安城的诸侯王,皆未能走出封地便被就地处决,最后徒留蔡寰和衡山王的散兵像落单的走兽一般被虐杀在长安城外。衡山王和蔡寰的妻女及亲属四十多人被捕获后,也全部被处以磔刑(1),据说...连尸块也被暴于长安闹市的十字路口。”
魏合说起来还觉得惊恐,不禁神色惶悚。
李时行没有说话,面上也没有情绪流露。
*
魏合离开后,陆雪知才回了书阁,此时已入夜,书阁里的油灯突然燃尽,室内骤然昏黑,而李时行还望着桌上的书简出着神。
陆雪知看着他,也未去将油灯重燃,只是陪他在黑暗里,等月色透一点光进来。他们相对而坐,她逐渐适应屋内昏暗,也渐渐看清了他出神的脸。这漆黑里唯有他们二人。
许久后他问陆雪知:“你可知许幕是何人?”
陆雪知点头,复述着自己从街市上听来的话:“西朝当今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民间四处流传着他的谣曲,歌颂这盛世因他的贤能而出现的祥瑞,赞叹他堪比周公的广施仁政的圣贤仁心。”
李时行轻声笑了起来,“一面是德行高尚的儒家大圣人,一面是将敌人分尸街头震怖天下的狠戾。”
陆雪知看到李时行闭上了眼,将眼里凄厉的神色隐入黑夜。
这世道,睁眼与闭眼,天明与入夜,是一样的景色。
作者有话要说:(1)磔刑:即是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