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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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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萧瑟,秋凉拂落枯叶,孟不晚拿起一床薄毯为窗边的母亲披上,她梳得规整的头发里已布了清晰可见的白丝。

“妈,窗边有风,小心着凉了。”

叶臻握住她的手朝她浅笑了一下,与孟庭树结婚的二十多年来她没吃过苦,家中上下琐事都是孟庭树亲自打理,她就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办钢琴演出、出版散文、做京剧演员。

旁人闲言碎语地笑他,说他管了那么大一个公司,在家却连个女人都管不了。

她对流言有所顾虑,想过放弃自己的事业在家专心做他的贤内助,他知道后却认真地对她说:“臻臻,我希望你在我身边是快乐的,你有一颗感知世间美好的灵魂,我透过你看到这个世界的美,护佑你让我感到真正的快乐。”

于是她开始放任自心,更加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短短两年,她就成了小有名气的京剧演员,每一次演出孟庭树都没有缺席过,他总是坐在第一排,后台也摆满了他送来的鲜花。

她已经习惯了在孟庭树这颗大树下栖息、乘凉,他告诉她按时三餐,告诉她别累着自己,告诉她会一直爱她,却从没告诉过她,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她该怎么办。

二十五岁时她生下了孟不晚,彼时孟庭树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再也无法兼顾事业与家庭,于是她选择退居幕后,将追求的自由变成了责任。

一片枯叶飘进窗台,叶臻抬手拾起,捻着树梗慢慢地转:“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小晚,天凉了,要记得添衣。”

孟不晚垂头枕到她的颈窝,她知道她在思念父亲,小时候的记忆里叶臻是热烈的,她自由爽朗,敢于求真,她性格里那部分“叛逆”也多是来自她的教导,她常说:“小晚,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

每当这时,她总调皮地环住她的脖子追问为什么,叶臻便会腾出一只手刮她的鼻子:“等你长大后爱上一个人就知道了。”

那时她不懂,母亲说的自由为何总与爱挂钩。

凉风习习,昏黄路灯下的残叶四处飘散,叶臻提气吊嗓,唱起了那首她最爱的《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唱了千百遍,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何为兰因,可惜今生,都太迟了。

翌日清晨,孟不晚独自坐在沙发上,饭桌摆着她做好留给何均的饭菜,他已经三天没有回来过了。门外传来爆裂的踢门声,她知道是讨债的人,过不了多久便会停息。

等到四周归于寂静,她从抽屉里拿出纸笔,自从父亲出事以来,母亲的种种她都看在眼里,母亲曾是那样爱自由的一个人,但最终还是枯萎在了父亲身上。

她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自由的本质是舍弃,是一场只能换不能等的公平交易。母亲选了爱,选了留在一个人身边,为自己画了一个无形的圈。但她不愿将自己拴在一处,于是她放弃了何均,放弃了爱一个人的决定。

她削尖铅笔,在泛黄的信纸上提笔写下。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母亲身心俱疲,我已决意带她离开路安,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但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前是,现在更是,我们共度的那段美好时光,或许已是我们今生最后的缘分,祝你前程似锦,早遇良人。

孟不晚

隔日她便带着母亲来到了舟岛,她厨艺精湛,便找了当地一家提供食宿的饭店工作,店里客人多时母亲还会唱上几曲,一些爱热闹的欧洲人通常都会给她点小费。

唱京剧的叶臻常常笑着,每到傍晚她都会独自出门看日落,孟不晚忙完收尾的工作就会回到房间,在露台看母亲静坐的背影。

那时,她觉得一切都回到了正轨,枯燥的劳作将她填满,生命迎来前所未有的澄澈,她时常想起父亲,却再也没有想起过何均。

在舟岛住下的第三十个夜晚,她收好最后一个碗碟回到房间,经常握锅铲的右手虎口生了茧,她站在昏黄灯光下观察自己的双手,细碎的刀伤、烫伤无计可数。

她扯下止血的绷带进到浴室淋浴,血渍被冲走,皮肤却因为泡水而皱起,她站在镜子前擦干头发,觉得人的身体比心灵脆弱许多。

月色无垠,母亲仍坐在草坪上,她从露台返身,在书桌前随意挑了本书,没翻几页困意便猛然来袭,她试图抗争,但身体却像断了电,不过片刻就直接倒在桌边睡着了。

再见到母亲时,她是被几个部族游民从船上抬下来的,他们抓着她的手脚将她放到了草地上,母亲冰冷的躯体压弯身下的干草,连带她的心也一起被染得湿寒。

舟岛的海风腥、黏,她靠坐在母亲身边,一遍遍哼唱《锁麟囊》。

“他教我…她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早悟兰因……”

声调婉转,嗓音却沙哑。

叶臻投海的消息在饭馆传开,个个都悲叹,也止于悲叹。来舟岛多的是需要被救赎的人,而神佛太忙,她不知道何时才轮到她身上。

于是她将母亲海葬后决意追随而去,她在冰凉的海里站了整个晚上,刚踏出一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信士,你身上因缘未结,此身无法可灭。”

她回转身,看见不远处的岸边站着一位身着白衣袈裟的僧人。

“什么因缘?”

僧人抬手一指:“你与她的因缘。”

她惊愕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恍然间,似乎听得小女孩天真的笑声。

-

她跟着僧人回到了他所居住的庙宇,在那里静修了两个月之后,僧人前来告诉她:“信士,您的机缘已经到了。”

“圣尊所指的机缘是什么?”

“不可说。”

隔日,她下了山,路过曾与母亲一起居住的饭馆时,她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承载她与母亲最后记忆的楼阁不知何时已人去楼空。

“小晚。”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她紧紧攥住衣角,愣在原地。

何均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心痛不已:“小晚,我没有丢下你,我当时……”他哽咽了片刻,从包里拿出一个绒布盒子:“我已经买下这对红珊瑚手串,我带你回家,我们结婚,好吗?”

她转过身,避开他热切的目光,手串仍是当初在展厅里看见的那般耀眼,但她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天真地将自己系在一个人身上,她内心变得荒芜,激不起任何波澜。

“你父亲的事我已经尽我所能为他打点,这是这座行舍的钥匙,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已经将它买下,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就留下来,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好吗?”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不好,何均,一点都不好,你能找到我,还能买下这栋房子,说明我的离开让你的公司有了很好的发展,我可以接受你的付出,但绝对不接受你的牺牲。”

她接下钥匙背过身,尽量平缓语气:“我会将它改成旅馆,每年收入我都会打到你的卡上,直到还清房款为止。”言落,她正想迈步,腹部忽然一痛,圣尊说的话萦绕在耳边。

良久,她又再次转身看向何均:“你可以替我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吗?”

-

傍晚的行舟殿,戒严正在例行检查僧舍,忽然发现一处空空的床铺,他当即来到五世圣尊的寝殿。

“圣尊,你两个月前所救的那位女子似乎离开了。”

“是我让她下山的。”

“圣尊不是说她与我寺颇有机缘,为何还让她下山?”

“机缘是一回事,因果又是另一回事。”

“弟子不明白。”

“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机缘也属万法。”

-

临到待产,她与何均一起回了路安。

她在产房里待了将近七个小时才生下之遥,护士将一个小小的肉团抱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笑着看小肉团手舞足蹈地大哭,直到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才偏转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回到了母亲投海那日,白衣僧人领着她爬上山顶,他们伫立在山顶处一座雄伟的宫殿前,四周沉寂,她内心也莫名变得平和。

“这里是行舟殿,信士可在此暂住,等时机到了,我会让你下山。”

“师父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

白衣僧人低头浅笑不语,他们面前的大门忽然被推开,里面站着两个灰衣沙弥,看见他们时忙躬身行礼:“圣尊。”

僧人轻点了两下头,她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行舟殿。

院中的广场空荡,偶有几个沙弥路过都会站在原地向僧人行礼,她初来舟岛时遇上了当地一个盛大的节日,乌泱泱的人群在山顶涌动,饭馆老板说这是舟岛独有的云慈节,节日当天圣尊会为前来乞福的众生摸顶祝祷。

她左手抚上胸口,原来她身旁的僧人就是圣尊,原来神佛真的听到了她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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