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中午，通信器的一阵鸣响吵得睡眠中依旧心神不宁的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接通通信。

从通信器里传出的照例是圣徒温和的语调，他对安娜说：“是时候出发了，我们的星舰要到了。”

安娜看了眼窗外难得露出阳光的正午，揉了揉自己睡得水肿的脸，疲惫地叹了口气。

不过，在经历过卡俄斯上的种种事件后，安娜不敢耽搁。她赶紧起床收拾好行李，简单洗漱了两把，便出门去找尤里森。他们在餐厅吃了点午餐，便急匆匆走下楼。

刚走进大堂里，安娜便一眼看见了站在老地方的西奥多。经历过昨天的谈话，再次看到西奥多的安娜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而西奥多看到他们过来，依旧露出一个尽职尽责的笑容，说道：“安娜小姐，尤里森先生，你们要离开了？真希望你们在迈锡尼度过了一段珍贵的时光……您昨天夜里，没有被吵醒吧？”

一提到夜间的事，安娜心里的负疚感又加重了些许，她连忙摇摇头：“我夜里睡得很沉，没听到什么动静。发生什么了？”

“哦，哦，没什么……大概是一群喝醉了的青少年，没什么大事……您来得不巧，这几天迈锡尼乱得很，好在您现在要离开了，”西奥多说着，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祝您一路顺利。”

安娜看着他的面容，心里有些酸涩，真诚地对他说：“你也是，保重好自己。再见，西奥多。”

她与这位友好的侍者告别之后便走出了世界之树的大堂，尤里森已经将电磁车调到了门口。在迈锡尼少有的这个明亮的午后，他们沿着来时的路线一路来到康瓦河畔的广场，这里正是登陆舰停泊的位置。

在他们的电磁车降落到广场上时，河畔已经聚集了数百人。安娜是头一次在迈锡尼看到如此热闹的景象，当她从半空中看到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时，还以为是两拨帮派人士在青天白日之下械斗，等离近了，她才看出那都是在等待登陆舰的普通人。

“今天怎么有这么多人出行？他们都是去躲避战乱的吗？”安娜问道。

尤里森查看了通信志的数据，回答道：“下午有两艘开往新地的运输舰，恐怕他们都是那两艘星舰的乘客。”

“就没有和我们同行的人吗？”安娜有些疑惑。

尤里森的视线从眼前的人群间掠过，随后说：“涅柔斯的航空港是由教会管理的，如今领主进入战时状态，没有通行证是无法进入的。在眼下这个时节，能在迈锡尼弄到通行证的恐怕寥寥无几。”

尽管昨天已经通过环网新闻听到了瓦格纳的演讲，但在此之前，安娜还没有什么战争临近的实感。如今看着成排列在登陆舰停泊口岸的普通乘客，她在心中不免唏嘘。

安娜从电磁车上下来，尤里森先去还车，而她站在队列的末尾，打量着身前看不到头的队伍。

这条队列里人数最多的是她这几天在迈锡尼街头看到的普通人，穿着深色的防风衣，低着头，将兜帽盖住脸，似乎在躲避不存在的雨滴。他们大多是举家出行，大人孩子都背着沉重的背包，拎着箱子，安娜毫不怀疑，那些行李已是他们能带走的全副身家。

在离安娜不远的地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牵着妈妈的手，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出生于迈锡尼的她大概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晶亮的眼睛瞪得溜圆。

当安娜的视线与她交汇，看到小女孩天真的眼神，她不自觉便露出一个笑容，冲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心里的重压也轻松了几分。可当安娜抬起头，那位领着孩子的妇人骤然撞进她视线里，她的眼神里没有温度，面色冷峻，整个人却摇摇欲坠，裹着黑色围巾的面孔里刻着飘摇不定的未来。

那一瞬间，安娜的心仿佛被浸入了冰水里。她想前头那些低下的头颅上，应该也是同样一副表情。

队列里除了这些沉默着的逃难者，还有几小撮特别的年轻人。他们三五成群，在人群里高扬着头，谈笑风生。安娜一看便知，这是要去新地参加宣战游行的志愿者，也或许，他们会在那里加入军部，真正成为这场战争的一部分。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毫无忧虑的年轻的脸，安娜的耳畔回响起昨天在环网新闻里听到的欢呼声，那声音配合她眼前的画面，显得如此刺耳，以至于她无法再与那些青年热烈的眼神相接触。

她回过头去，只见在她停留在这儿的几分钟内，她身后的队伍又蔓延出了十多米。她远远看到尤里森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冲他招了招手。

就在此时，两艘登陆舰从上空降落下来，随之发出的鸣响和广播声让安娜回过头。刚刚还陷在沉寂中的队伍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从最前头的人潮开始，排在队伍里的人一齐向前方的渡口涌去，生怕自己和家人赶不上离开战区的星舰。登陆舰的舱门还未打开，人群就已经挤成了一团，随舰的乘务员和站岗的士兵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在四面传来的压力下，安娜被裹挟在人流中往前方移动。这样的场面在今天的河畔广场大概已经重复过数次，前方的卫兵见呼喊无用，干脆直接打开了登陆舰的舱门，于是拥挤的人群便争先往舱门处涌去。

安娜跟在身前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身后，一路尽力避开周围人的推挤，跟上了登陆舰入口的踏板。登陆舰内和广场上一样，已经挤满了人，安娜在里头转了两圈都没能看到座椅。可身后还不断有人从入口挤上来，她只好侧着身，用肩膀撑着身体继续往里摸索。

等到她终于在登陆舰里找到一个角落安身，安娜踮起脚往外看去，一眼便看到穿着圣袍极为显眼的圣徒被挤上车来，狼狈地缩在驾驶舱一旁的角落里。

看到尤里森也上了登陆舰，安娜松了口气，在心里嘲笑了圣徒一番，转而看向自己周围。

刚刚列队站在广场上的市民此刻在她身边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卡俄斯的连绵阴雨使大人和孩子的面容都显得那么苍白，安娜扶着身后的舱壁，觉得自己身上的活力似乎也在这种包围中被抽空了。

登陆舰已经再塞不进任何人，可广场上等待的人数并没有减少。安娜隔着舷窗看到卫兵将围在登陆舰入口的一家人拆开，强行让舱门关闭。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咒骂不断传来，她默默侧过脸，像周围的所有人一样低下头。

满载的登陆舰向着卡俄斯通向世界网的入口升空，浓厚的云层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是在追赶他们一样，慢慢笼罩住虚弱的太阳。登陆舰距离航空港越来越近，外界的阴影也愈发厚重。安娜看着他们飞速穿越卡俄斯的大气，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了。

按他们来时的流程，登陆舰照例要停在航空港下层平台，可当他们的舰艇进入空港时，指挥中枢却让他们直接停到入口广场上。

“大家都在往外跑，今天下层通道的登陆舰都停满了，中心区那群有钱人都把私人舰艇扔在空港，把通道都堵死了。”

安娜听到随舰的乘务在前面愤愤不平地说。

登陆舰按照指令来到入口广场，还未停稳，安娜身边的乘客就带上身边的行李，开始往舱门处挤。乘务见维持秩序已是不可能，便也随着他们去。

安娜被周围大包小包的行李挤压着，好不容易捡着一条路从登陆舰上下来，随着人群走进中央大厅。而刚一进入室内，安娜便因眼前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前两日还空旷寂寥的中央大厅此刻挤满了赶着离开卡俄斯的难民，安娜站在入口，连下脚的空当都找不到。大厅上下几层到处都是靠在行李上的人，在靠墙的角落还有空荡的店铺里还有不少人裹着大衣躺在地上，显然是从昨夜一直等到了现在。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衣物堆在一起的霉味和速食加热后的腥气，人体辐射出的热量和孩童的啼哭织成一张密网，让身处其中的人喘不过气来。

安娜在离开旧地的一路上见过了不少为了躲避时局纷乱出行的领主人，只是那些同行者大多非富即贵，战争对他们而言无非是换个地方度假。而眼前的场面才真正向安娜解释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那些拖家带口缩在角落里的人，前两日或许还是迈锡尼的普通市民，过着还算体面的生活。可因为上位者棋局中的一步，他们就必须抛下自己半生苦心经营的一切。

安娜正沉浸在思绪中，尤里森从后面跟上来，拍了拍她的肩。

安娜刚一回头，就看到了被挤得歪七扭八的圣徒，她来不及揶揄他这幅样子，先问道：“这么多人，都是赶着离开卡俄斯的？离瓦格纳定下的期限还有两天多，恐怕就算星际运输公司超载运行，也没法带走这么多人吧。”

尤里森一边抚平自己外衣上的褶皱，一边说：“这里不光有赶着从迈锡尼离开的，恐怕还有不少从周围跑来迈锡尼的。”

“这个时候，来迈锡尼？”安娜有些不解。

尤里森看了一眼大厅内部，接着说：“迈锡尼虽在战区，但毕竟是个大城市，对领主来说颇为重要。一旦真的开战，军部一定会尽力保护城内居民，而在星系外围的那些行星，说不定会沦为正面战场。相较之下，对于那些没有能力离开战区的人，还是在迈锡尼更保险些。到时候如果军部还有余力，说不定还能赶上他们疏散民众。”

“只不过，”尤里森叹了口气，“要是真的开战，航空港就成了军领区，普通群众都要被驱散的。到时候，不知道这些人还能到哪去。”

听到圣徒这么说，安娜心间越发沉重，无能为力的负疚感和对安玲的担忧同时萦绕在她心头。她跟着尤里森一同往大厅内部走去，心里想着到达涅柔斯之后，一定要给安玲发一通通信。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逐渐铺展开啦，我的存稿也告急了……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