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往里面没走出多远，便被从上层下来的一位工作人员叫住了。

“您是尤里森先生吧？”那个穿着星际运输公司制服的年轻男人问道。

在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那人露出一个标准的营业笑容，说道：“现在航空港比较杂乱，公司安排罗伊斯号的乘客在贵宾厅等候星舰，请您跟我来。”

安娜的视线扫过周围冲他们投来目光的难民，想起刚刚尤里森说的，去往涅柔斯需要额外的通行证，心中瞬间便明白了运输公司的用意。

他们跟着那名工作人员穿过人满为患的底层大厅，乘升降机来到顶层，还未走进贵宾厅便有人从他们手中接走了行李。

上层通道不像下方那样拥挤，但依然有不少人靠在墙边，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见有人上来，他们用黯淡的目光追着三人一路移动，让安娜觉得如坐针毡。

被难民涌入的卡俄斯航空港依旧保有其破败但精致的内壳，尽管上层的照明设备坏了不少，装饰精巧的贵宾厅内却依旧亮着温暖明亮的灯光。在贵宾厅门口，蜷缩在通道口的一位老妇人正处在阴影边缘。自贵宾厅□□出的光线打在她右侧肩膀上，顺着她起毛的棉衣和灰白的头发攀缘而上，而她的眼神平静，仿佛已经看过了未来的所有苦难。

安娜的视线从老人身上转入雕花的双扇门后，飘出淡雅香薰气息的贵宾厅，压下心中涌起的酸涩，准备跟着尤里森一同进去。就在此时，一只手拉住了圣徒宽松的衣袖，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圣徒大人，您是，是圣徒吗？”

安娜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裹着长长的黑色斗篷，面容憔悴，只能从那双眼睛中的光芒里看出她尚年轻。两人停下脚步后，她拉着圣徒衣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是继续紧紧握着拳，将头深深埋下去，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在前方引路的职员见状回过身来，带着歉意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就要上前将那位女士拉开。而尤里森默默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留在原地。

“我是光明教的教士，”尤里森对那位年轻女士说，“您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

女人微微抬起了头，目光躲闪了几下，艰难地开口。

“我，我想……”她低头看看了自己怀里的孩子，似乎鼓起了勇气，“请您将这孩子带走吧，战争开始后，我就再没办法保护他了……请您，至少，把他带回圣域，我愿意将他献给女神……”

年轻女子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看着就要给尤里森跪下，好在圣徒连忙架住了她，将她扶了起来。

安娜看着她怀里的孩子，母亲的泪水已然打湿了他的领口，可对万物懵懂的孩童却没有哭闹，反而来回打量着四周。看着他那张稚嫩又平静的小脸，安娜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如果用理智去分析，经过他们在卡俄斯这几日的遭遇，再加上刚刚女人开口时不自然的姿态，安娜理应怀疑这又是有人特意设下的陷阱。可不知为何，当下的她却心甘情愿想要相信她的话。

她看了眼尤里森的反应，却发现对方也正看向她，似乎在等待她给予回应。

安娜垂眸思索了两秒，随后走上前去，对那人说：“没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该放弃希望，你一定，想要陪伴你的孩子长大吧。”

听到这话，年轻女子缓缓抬起头看向安娜，含泪的眼睛里满是不舍。那一瞬间，安娜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东西，从弥尔顿的故事到星际中各方势力的暗潮涌动，再到关于安玲过去的蛛丝马迹。

最终，她深呼吸了一口，接着说：“我们这一行说不定会比留在迈锡尼更加危险，我们不能带上你的孩子。但是，我答应你，如果战争真的开始，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回到这儿把孩子带走的。”

听到这话，年轻女子表情中有几分错愕，尤里森接着安娜的话说：“您该相信这位小姐说的，只要您诚心祈愿，女神一定会庇佑您和孩子。”

女人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她依旧低垂着头，安娜不知她是因他们的话重新获得了力量，还是就此失去了希冀。

尤里森继续说：“那么，请告诉我们您的名字。我们会和您一同祈愿，让灾祸不会降临到您的孩子身上。但如果战火真的蔓延到这里，我们一定会回来找您。”

女子又沉默了片刻，安娜看到又一滴眼泪从她的下巴滴落，浸润在衣襟里。

“萨里·加瓦达，”她抬起头，似乎在用自己最后的力气说道，“这是我的名字，我相信你们，教士。”

“那就好，加瓦达小姐，”尤里森轻轻俯身向她做圣徒的致意，“请一定心怀希望。”

在加瓦达颤抖着点了点头之后，给他们带路的年轻职工连忙催促他们进入等候室，似乎生怕这么等下去再生事端。安娜看了那对母子最后一眼，安静地走进了等候室，跟尤里森在一处避人耳目的角落里坐下。

她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夸下了这种海口，我们是非得去阻止这场战争不行了。”

尤里森笑了笑：“听上去，你对这桩买卖好像不抱任何希望啊？”

安娜摇了摇头：“你不是也同意，即便找到弥尔顿，事情也不见得就会有转机吗？况且，这件事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如果我是瓦格纳，大概根本不会在乎什么所谓预言。”

“是啊，”尤里森说，“预言可能是个骗局，可战争本身不也是骗局吗？身处在骗局中的人，是看不清现实的。”

安娜还未开口，等候厅内的广播就提示一艘前往新地的星舰将要出港了。几个围坐在一起的年轻人同时站起身来，有说有笑地往登舰口走，眉宇间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安娜认出，这便是她在康瓦河畔看到的那些兴致高昂的年轻人中的几个，此番去新地，大概便是为了见证领主舰队穿越天国之门的壮观场面，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觐见最高执政官。

安娜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觉哑然失笑，开口道：“那你打算打破骗局，把现实摆在他们眼前吗？”

“没有人能够为他们打破骗局，”尤里森话里也带着笑意，“除非他们自己愿意面对现实。不过，按现在的状况发展下去，恐怕再过不久，他们就要被迫看清现实了。”

“可到那时候，他们会选择停手，还是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呢？我们可不能冒这个风险。”安娜反驳道。

“是啊，不过决定我们所有人生死存亡的时刻就快到了，我们就算没法左右结果，至少也要去争取一下选择权。”

尤里森话音未落，安娜便看到刚刚给他们引路的职员朝他们走过来，约莫是他们的星舰已经在轨道上等待了。

圣徒在她之前站起身，转过头来对安娜说：“走吧，安娜小姐。别再计算风险了，现在是我们抢占先机的时候。说不定，我们真有看到人类放弃争斗，握手言和的那天呢？”

听到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安娜嫌弃地皱了皱眉，但仍旧和他一同站起身，开始往登舰口走去。

与拥挤的卡俄斯航空港不同，前往涅柔斯的罗伊斯号上并没有多少乘客。贵宾厅里只有寥寥数人和他们一同走下了登舰口。

经历了两次远程航行的安娜对这艘中型运输舰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兴致。尤里森见她在前舱边缘默默凝视着无垠太空，知道她还在思考这些天来困扰他们的迷局。尤里森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没去打扰她。

自太阳穴处不断传来跳跃的痛感，尤里森知道那是过度劳累的身体在发出警告。他已经有数十个小时没有入眠，即便是经过两次躯体增强手术的身体也经受不住这番折磨。可尤里森依旧不敢放松。

在凌晨回到世界之树的房间后，他坐在面对窗户的椅子上，看向黎明前的夜空，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说不出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是离他越来越近的真相，还是梦境中那逐渐抽离他而去的意识。可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开始前往涅柔斯的旅途，到时候他不可能逃开索尔效应的影响，幻境将又一次将他拖入泥潭。

在离开辛克利托斯六年之后，尤里森再次意识到，那些缠绕着他的过去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而这一次，他不知道在元老院为他定下的命运生效之前，他是否有机会完成他预想的计划。

他还在头脑中勾画过往的经历时，一位舰员从升降梯井中走出来，告知他们星舰即刻便可出航。尤里森随着众人走向睡眠舱，在心里暗暗回想起前夜所见的画面。

而等到他在散发着柔和光线的睡眠舱中陷入沉睡，那些在他的肉身被塑成前便存在于他意识里的画面如约出现在他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