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浪投向礁石的拍击声传入耳道，尤里森最初以为他们已然来到了涅柔斯。可当他睁开双眼，看到身下赤褐色的礁石，看到白色的浪花成簇涌向岸边，太阳悬在碧蓝的天空之上。迎面而来的海风让他的意识清醒过来。

这是旧地，是大流亡后仍留有少量人类的旧地。

尤里森感到自己坐起了身，手掌扶着粗糙的石面，笼罩着他的阳光里有着海盐的气味。这是旧地的味道，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是家园的气息。

家园，对尤里森来说，这是个陌生的词汇。但显然，伊森对此感到亲切。

他在带着咸涩气味的海风里站起身来，沿着几块巨石堆成的斜坡往下走入低处的椰林里。他走过干燥的石面，踏上细软的沙地。也就是在那时，尤里森意识到他光着脚。

这是一种曾经在人类学者中享有权威的研究方法，将自己置于所研究的文明的生存环境下。他的意识自动为他补完了这些信息。

他走入椰林深处，刺目的阳光被头顶十数米高的椰树遮挡，他并不感到闷热。从海岸送来的风穿行在椰林里，风声遮掩了四下的虫鸣，也遮掩了他在沙地上留下的足音。

他来到一处林间空地，这是这个南太平洋岛屿的中心。他们在这儿布下了一系列探测仪器，以监控这座岛屿以及周边海域的异常能量场。可到现在为止，他和他的同伴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笼罩在这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多了。

他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坐下，开始例行检查仪器的数据。自南太平洋诸岛开始的磁场异动已经持续了上百年，在这期间，大部分人类已经放弃家园，乘上前往地外殖民地的舰船。如今，经历过流亡的人类已经在太阳系中尘埃落定，地球已然成为旧地。可人们仍不理解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伊森也是这些心存疑惑的人中的一员，当他经过漫长的星际航行回到他出生的旧地，看到的并非他想象中的一片荒芜。旧地依旧焕发生机，草木葳蕤，有着比他记忆中更为纯净的蓝天。只是，没有了人类的痕迹。

旧地的生态环境并未有过可见的变化，人类的躯体却不再适应养育他们的家园。在来源不明的瘟疫肆虐了多年之后，人类族群最终只能走上流亡之路。而作为少数还能够在旧地继续生存的人，伊森将旧地作为他漂泊的终点。

仪器中的数据显示，自他上一次确认过数据的三天来，岛上的波动频率增幅又扩大了。他叹了口气，将数据记录到随行光脑里。

没有规律，没有原因，他在仪器显示出的不规则曲线上看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在经历过二十多年研究生涯后，伊森第一次感到自己只能作为一个局外者观测眼前的迷局。

来自太平洋的风依旧围绕在他周围，柔和的触感让他的痛楚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身边熟悉的景象变得复杂而神秘莫测，伊森在一声叹息中放下手里的仪器。

然后他在椰林中又一次见到了她。

对尤里森而言，那个在不远处若隐若现的身影依旧模糊不清，可在梦境中，他却对这个反复出现的存在感到越发熟悉。在发觉她出现在视野里后，他感到自己逐渐放松下来，心里刚刚生出的几分戾气也消散了。

距离伊森上一次见到她，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自他从木卫三回到旧地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存在。

“你也来到旧地了，”尤里森听到“自己”说，“你是跟随我到来的吗？”

随后她摇了摇头。尤里森跟随伊森的视线看向她，她飘忽不定的身影就像是古老设备投下的充满噪点的全息影像。可当她迈着跳动的步伐靠近他，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鲜活的人类。

但这是不可能的，尤里森想到。他已经多少猜到了这个反复出现在伊森记忆中的幻影从何而来。一切可能都是那股力量在他脑海中留下的人格化的投影，他想。

可他的想法左右不了伊森。他看着她走过来，在距他七八米的位置坐下，维持着沉默，摇了摇头。

伊森并未考虑她的动作中藏有什么深意。他继续低头摆弄设备，一边随口说道：“这是我的家，我就是在这颗星球上出生的。”

他是彻底把她当做自己的同伴了，尤里森想到。

“我们在监测这座岛上的数据，”他把手里的仪器拿起来，对她展示了一番，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这儿是南太平洋异常能量场的中心，我们监控这里好多年了，可就在我和保罗来到这里之后，这里的能量波动变得异常频繁……”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设定好仪器参数，将设备放回原来的位置。四下里一片安静，一只蜘蛛跳到他指缝间，伊森刚将它掸掉，身后便传来保罗的声音。

“伊森！”

同伴的声音亲切而友好，随着这声呼唤，伊森抬起头来。刚刚静谧的世界在一瞬间仿佛肥皂泡般破碎，他看向刚刚她所在的地方，只有半人高的草丛在风中轻轻摇晃。

海风在他周身拂过，带来海洋的气息。

随后他转过头去，密林间的小径直通向海岸线。在他视线的尽头，海面反射着明亮的日光。而后，那道光束越来越刺目，逐渐蔓延到他整个视野。

当尤里森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睡眠舱外层一片白茫茫的液氮。

刚刚在空间跳跃期间见到的记忆碎片还在他脑海中，尚未褪去。尤里森皱着眉深呼吸，让兴奋的大脑皮层冷静下去。

随着在梦中回溯到伊森记忆残片的次数增多，尤里森渐渐适应了这种失去对身体掌控的感觉。如今，在梦中见到的画面愈发清晰，记忆也愈发完整，伊森的过去逐渐在他意识中拼凑完整。

那个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的真相似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睡眠舱外传来人员走动和交流的声音，听上去罗伊斯号上的大部分乘客都已经苏醒了。尤里森在睡眠舱里又待了一分钟，此间他微微活动了下血流不畅的四肢，随后才按下舱门打开的按钮。

而他还未来得及从睡眠舱里起身，安娜的面孔就出现在了他上方。

“我们到涅柔斯了，”她的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快来！”

安娜拽着还没摸得着头脑的圣徒一路来到前舱，那里正是眼下众人聚集的地方。

透过罗伊斯号前方的透明舱壁，人们能看到一颗被海洋覆盖的蓝色星球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朝他们靠近。安娜拉着尤里森挤到舱壁前，将在恒星照耀下散发出微微光芒的碧蓝行星完整收入眼帘。

涅柔斯因温和的气候和美丽的海洋景观在环网中一直作为度假胜地而闻名。不过，这颗行星吸引无数人类趋之若鹜的原因当然不止于此。

尤里森将视线从蓝色行星上星罗棋布的绿色岛屿上收回，看向安娜。黯淡的无尽空间中，闪烁的群星和美丽的蓝色星球映在她瞳孔上，她的双眼闪着光亮，像是在回应那颗邻近星球的呼唤。

涅柔斯之所以闻名于世，是因为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无法不想起那个藏在他们远古记忆中的家园。那是他们曾在书籍和全息投影里见过无数次的行星，是孕育生命的摇篮，是已然凋零的旧地。

作为圣徒之域与环网的交界处，在领主进入战时状态的当下，所有进入涅柔斯的乘客都要经过重重盘查。好在尤里森一副圣徒面貌，一向排外的教会根本未设阻碍，便在众人的目光下让他们坐上了第一班登陆舰。

安娜一路坐在舷窗边的位置上，看着登陆舰进入涅柔斯大气层，穿越重重云层，靠近无边海洋上漂流的岛屿。

在旧地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海洋。万顷碧浪连着长空，全世界的蓝色都聚集在她视野里。随着登陆舰逐渐下落，涅柔斯独有的流动岛屿出现在海天相接处。浅白色的沙滩周围，水中的礁石和海藻让海水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碧色。

看到下方澄净的浪波，安娜想到旧地的神话中有传言，人类从鱼腹中诞生。她从未见识过海洋，而今却有一种宛若归乡的平静感，仿佛她的生命，也是从这片海洋中诞生。

登陆舰的终点是一座名为芝诺的城市，这也是涅柔斯上唯一的大陆，所有的游客和朝圣者必须先来到这里，再乘风力船前往不同的岛屿。

当群岛化为安娜视野中苍白的影子，他们便已经来到了芝诺上空。看着岸上那片茂密的椰树和大叶榕，尤里森无法克制地想起不久前出现在他梦境里的画面，而安娜的心头则涌起层浪。

登陆舰停泊在海岸边，安娜迫不及待地走出舰身，顺着绵延不绝的海岸线往前跑出几十米。带着咸味的风从平静的海面上吹来，在上空看起来如一块碧玉的海水来到脚下变成灰蓝色。

冲上沙滩的海水打湿了她的鞋面，安娜感受着脚下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白沙，空气中传来身后酸橙树有些苦涩的气息，她感到她这一生从未如此自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