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娜一路乘着风沿着海岸线奔跑的同时，尤里森从登陆舰上慢悠悠地走下来。他直接向出舰口处指引他们上岛的舰员预订了两个前往代达洛斯的席位。在跟舰员确认过后，尤里森微微躬身向他道谢，转身跟上了安娜的步伐。

安娜在数米之外眺望远方，尤里森快步走上前去。他不知道安娜看的是天际的浮云、远处不断离他们而去的小岛在海面上留下的尾波，还是临海栈道上嬉戏的一对恋人。

自刚刚在罗伊斯号上开始，尤里森便感受到安娜在释放一种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情绪。那是她在那些没有遇到他的日子里耳濡目染得到的一切思想的基底。对此，尤里森感到一丝失落，或许，还有几分好奇。

“曾经的旧地，应该也有过这种景色。”尤里森跟着她的视线一同看向远处，说道。

安娜低下头去，用鞋尖敲了敲落在沙滩上的石块，说道：“说不定，旧地还会拥有未来呢。”

尤里森笑了笑，回头看向他们身后的登陆舰。舰上的乘客都纷纷下了舰，他们大多是借躲避战乱之名来此度假的领主人，个个兴高采烈，一身轻装。想必他们的行李都已被运输公司转送到了他们在流动岛屿上预订好的套房里。

“去代达洛斯的神行舰要等上四个标准时，”尤里森转头对安娜说，“我在临海的庄园订了房间休息。你愿意的话，可以在附近转转，芝诺是很大的，好玩的东西也不少。”

安娜有些意外：“你不跟我一起？”

尤里森笑着摇了摇头：“经过这些天，我也有些累了。芝诺是涅柔斯首府，有教会庇护，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安心去玩吧。”

安娜看了眼圣徒眼中的疲态，迟疑了几秒，随后点了点头。

尤里森接着说：“那我先回去休息，房间的位置我会发到你通信器上。只要顺着海边栈道一直向东走，就能找到我。”

安娜又点点头，圣徒那双总会闪过几分狡黠的眼睛冲她眨了眨，转身便往不远处的栈道走去。

芝诺对安娜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不过，在联合数据网统治了环网近千年之后，实际上没有任何地方对任何人来说是真正陌生的。安娜的通信志在进入涅柔斯大气圈时，便自动接收到了这颗度假星球主动奉上的众多游览路径。

不过，安娜并没有按通信志上给出的指令行事。她完全听凭自己心意，随意游荡在海岛边缘的密林之中。顺着林间小径走了许久，她才终于摸到芝诺这座城市的边界。

圣徒与领主在如何在星域中建立人类的家园这个问题上，持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安娜在从上空看到芝诺的第一眼，便在心里确立了这个想法。

从盖亚来到迈锡尼，安娜看到的领主是个持缰策马的征服者，在极端自然条件下建立起庞大的都市，在广场上树立起自己的青铜雕像。

但在芝诺，这里没有带着磅礴工业气质的巨型构筑物，没有直指苍穹的钢铁巨树。这里甚至找不到安娜预想中的恢弘的神殿。以领主的标准来看，这里朴素到近乎原始。椰林与棕榈叶的掩映下，道路两旁只有错落的木屋。

除了少数旅客，这里随处可见穿着轻便长袍的圣徒。安娜随着他们的步伐慢慢走向人流聚拢的一处林间空地。一座斑桉木围成的圆形建筑出现在道路尽头。虽是白天，却有些许光亮从建筑外层的百叶门窗中透出。

安娜最初以为这是光明教的教堂，可等她顺着人群走进敞开的大门，穿过入口的前院，才看出这是从芝诺前往周边岛屿的风力艇停泊站。

这处港口比安娜想象中要大得多。等她穿过庭院，便看到一条架空长廊将人送往远处连绵的拖尾沙滩，几艘悬浮在海面上的风力艇停在那儿，等待乘客到来。

港内为了迎接在芝诺登陆的游客，在休息室提供了不少免费的餐饮。此时客人不多，安娜凑过去尝了尝芝诺本地的椰奶冻和冰淇淋。

透过休息室外侧的窗户，安娜能看到涅柔斯独有的树屋。神木林粗壮的枝干支撑起环岛的景观桥，连通四下以棕榈木为柱础的小屋。

安娜沐浴在经过棕榈叶过滤的阳光下，吃着坚果冰淇淋。一旁的职员热情地为她推荐一条自芝诺港出发，一路追寻海豚族群向西的游览路线。

安娜笑着拒绝了他，端着冰淇淋碗从休息室侧门走出去，绕过曲折的回廊，穿过一道门廊来到港口的木质围墙外。

她刚一走出门，便看到零散有几个人依靠在围墙的阴影里，目光呆滞，四肢瘫软。在盖亚下城区长大的安娜一眼便知，这是群注射了过量闪回的瘾君子。

她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周围，周围倒没什么可疑的人，只有几个看着像药贩子的人站在不远处的神木底下，时不时忌惮地看向港口的警卫。

安娜早就听说，在环网的某些星球上，为了监控违禁药品，会有专人为瘾君子提供免费药品，以防此类人妨碍治安。而药物发放的地点，一般就在整座城市安保最为严密的位置。

看来涅柔斯虽属圣域，但依旧不可免俗。不过既然一不小心摸到了芝诺城的暗处，安娜想着，不如顺势看看，游牧者和普罗米修斯的势力是否渗透到了这里。

她把空了的冰淇淋碗扔进一旁的垃圾仓里，非常自然地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神经击昏器，坦然地顺着围墙外的这条路往海滩走去。

这条路通往安娜在港口内看到的长廊底下，一路上颇有些无所事事的人在两旁徘徊，倒是给她指了明路。上方环岛的长廊作为游客的景观桥，不少游人在其间驻足，而在廊道之下，密布的阴影则天然成为了想要隐匿行迹者的藏身之所。

安娜借着她在下城区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嗅觉行走其间，一路倒没碰上什么麻烦。毕竟芝诺的所谓黑市比起盖亚来，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她扫过一眼打着器械维修的幌子兜售私密追踪器的黑市商人，兴致缺缺。

就在此时，从前方道路转弯处传来的一个声音吸引了安娜的注意。

“……教会的骗局注定要令他们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他们欺骗信众，欺骗神灵，欺骗自己！教会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非正义，他们心中没有任何权威，只有利益的驱使！教会根本不是借由信仰凝合在一起，教廷只将圣域看做满足私欲的工具，罔顾伦理，篡改教义……”

安娜走近了，看到那个穿着黑袍的教士对着来往的人群，手舞足蹈、群情激昂地控诉着。而来往的人却并没有驻足的打算。

“又是这群新教徒。”从安娜身边路过的一个穿着便袍的年轻人小声发出一声嗤笑，而这句话恰好被她捕捉到了。

新教徒？安娜微微皱眉，觉得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尤里森早就和她说过，教会内部亦有种种利益纷争。不过教会对圣域内部事务一向讳莫如深，安娜从未听说过此中详情。这么听来，这个“新教”或许就是圣徒内部分裂出的新兴教派。

安娜来了兴趣，默默走到距那位新教徒四五米的位置，将自己隐藏在一株朱瑾背后，继续听那位教徒慷慨激昂的传教话术。

“……所谓的真言，早已不是数万年前预言者伊森所做出的预言，是教会！教会迫使宇宙的运行偏离了原定的轨道。如今，他们还企图让无辜的信徒承担他们逆天而行的代价。醒悟吧，我的同胞！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只有揭穿光明教的谎言，找到真正的真理，我们才能重获希望！别再受人蒙骗……”

那位新教徒越说越激动，双眼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仇敌，愤慨地挥动双手，令过往路人避之不及。而他自己也过度激动而短暂失声，不得已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咳嗽了半天。

待咳嗽声平息下来，传教士无奈地摇了摇头，黯然说道：“我们放任他们入侵旧地，放任他们毁灭天宸星和富士星，放任他们发动战争……如今，难道还要放任他们带来更大的灾祸吗？”

他的问句落入海风中，随即飘散。可安娜却捕捉到了他话里的词句。

天宸星和富士星，安娜意识到，那正是安玲的家乡，在几十年前骤然陨落的两颗行星。领主的数据网中并没有留下这两颗行星为何销声匿迹的原因，安玲也从未提起过她的过往。而听这个传教者的话，个中似乎还有与圣徒相关的秘辛。安娜皱起了眉头。

新教徒靠在柱子上停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今日传教无望。他叹了口气，转身拎起放在地上的一只黑色手提箱，开始缓缓向椰林深处走动。

安娜见状默默跟在了教徒身后，隔着十数米的距离观察他的动向。教徒离开了景观桥架空的下层，沿着一道小径穿越神木林，往林间隐蔽处走。

见周围人烟逐渐稀少，安娜心里有些犯嘀咕。她暗自将神经击昏器藏在衣袖里，紧紧握住，却看到身穿黑袍的教徒在前方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是在道路的转弯处，一条岔路通向崖壁上一座方形木屋。此时，两人周围已经没有其他行人。安娜迟疑着要不要举起击昏器，而那位教徒已然转过了身。

他那张干枯的脸在看到安娜的面容后放松了下来，说道：“看你的年纪，应该是天宸星居民的后裔，你一路跟我到这儿，是有问题要问吧？”

安娜见他看门见山，思考了几秒还是将神经击昏器稳稳拿在了手里，回答道：“确实如此。我想问你，是否知道天宸星陨落的真相？”

教徒发出了一声宛若苦笑的叹息，指了指几步之外的小木屋：“进来说吧，不用担心，我只是个破落的传教士，更何况，没人能在教会的监控下做什么不守规矩的事……要说天宸星的事，那可是说来话长……”

他停顿了两秒，接着说：“毕竟这件事，关系到消失的第一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