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舱时，安娜已经能透过透明舱壁看到一片浓黑中，不断向他们靠近的倪克斯。

这是一颗赤褐色的行星，从遥远的太空望去，仿佛一片纯净的荒原。无数山峦和土丘在行星表面形成波状纹路。

在那之中，一道深邃的裂缝分隔开球体的两端，那是倪克斯岩石圈的两个巨型板块分裂出的深沟。这条裂缝一直深入地壳，只是下半部分多年来被风沙和泥土掩埋。几千年前，流亡至此的早期移民者将这道沟壑称为“死亡之谷”。

人类的活动区域就这样被划入了死亡之谷北侧，而在那道裂纹南侧，广袤的无人区中，安娜能看到一个个正在形成的风暴中心席卷着大地，仿佛在宣告着这里即为生命的终结。

倪克斯……看到这幅景象，安娜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冲身边的尤里森说道：“倪克斯也在弥尔顿的研究范围里。”

“是的，”尤里森没有看向那颗荒芜的星球，而是侧身看着安娜，“倪克斯也是除旧地外的十二圣所之一，在光明教的教义中，它代表永夜。”

“永夜……”安娜喃喃自语道。

她在书中读到过，倪克斯没有卫星，也就是说，这儿没有月亮。当夜晚来临，恒星的无限光芒被这颗岩石星球阻挡住，天空会涌起厚重的云层，将灿烂的群星淹没其中，倪克斯将陷入真正的黑夜。

在这种亘古不变的黑暗中，人类出于本能的畏惧，将门户紧闭，打开家中所有的照明设备，以对抗无边荒原的沉默和寂寥。这种时刻，只有被称为黑暗之子的锡安人出没在孕育他们的无月之夜中，完成对女神的礼拜。

锡安的名字来源于一支万年前参与星际移民计划的飞船。受制于当时的飞行技术，这群人类早期的拓荒者不知在深空中漂流了多少年才找到这处荒芜之所。

他们降临到倪克斯后，受到封闭社群和有限资源的影响，文明不断退化。等到数千年后，领主的研究人员发现他们时，这一族群已经失去了航空技术，失去了社会制度、阶级观念，甚至失去了语言文字。

在研究者看来，他们的文明程度甚至不及旧地上曾经的土著部落。人们在距死亡之谷两千公里的南部无人区发现了锡安的飞船残骸，以及这个名字所寄托的人类渴望找寻一个永恒却虚无缥缈的家园的希冀。

没有人知道锡安人如何完成了两千公里的迁徙，又为何选择居住在死亡之谷的悬崖峭壁上。所有那些过往伴随着他们失去的语言，一同掩埋在了倪克斯的风沙之下。

黑暗，孕育着愚昧。

在安娜所读的文章最后，研究者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她看着这座令人生畏的行星向他们靠近，在远处见到的起伏山峦逐渐变得清晰。阿尔戈号已经进入了最后的轨道，很快它将载着他们到达领主的航空港，在那里，军部的人将会接管这艘货船。

倪克斯闻名于世界网的原因，亦解释了为何这里如今依然保持着早期移民时代的原始生态。

在一百多年前那场令环网震惊的战役以领主的胜利告终后，游牧者在几十年间仍不断在倪克斯周边引发骚动。这使得多年来都没有新移民降临这颗星球，也让领主不断向倪克斯派遣驻军。

一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进入倪克斯依旧需要严格的军事检查。更不要说，他们这艘刚刚与游牧者交过火，甚至混进了一个内应的可疑商船。

军部的人对阿尔戈号的乘客一一进行了审问，对商船上的货物也仔细盘点了一番。这番举动自然又引发了布尔先生颇多不满，吵嚷着要向军部上层告上一状。

军部的调查一连持续了几个小时，可就像之前在夹层里时那样，那个隐藏在他们中的凶手没露出一点破绽，他们怎么也问不出更多信息。

按领主的法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无论是军部还是警察，都无权扣押世界网公民。他们只能留下阿尔戈号和舰上的班组，放其余的乘客通行。

军部安排了登陆舰将他们送往赫墨拉城的中央广场。安娜提着行李走下阿尔戈号时，看到布尔先生正大呼小叫地指挥一队士兵把他的行李堆满一艘登陆舰，一边训斥这些士兵无能，一边咒骂星际运输公司根本不为他们这些大客户考虑。

那些士兵如同成排的蚁群一般，从货舱里搬出几倍于他们体重的大件家具，艰难地挪动着。

莫里斯在一旁盯着这画面，看得津津有味。安娜见状问道：“他怎么带了这么多行李？”

“可不只是他，”莫里斯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快，“现在有能力的人都在准备逃离旧地。最近几个月，所有从盖亚出发的商船都一票难求。”

安娜颇为意外，问道：“为什么？”

“因为灾祸要降临了，大家都想着有多远逃多远，恨不得都跑到最遥远的偏地上去。”莫里斯看似云淡风轻地说。

安娜闻言皱起眉头：“又是那个预言。”

“您也听说了？”莫里斯扬起眉毛。

安娜不禁在心中感叹，他和某个圣徒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点点头，说道：“是啊，闹得这么声势浩大……很难不怀疑是有人在利用这个传说。”

听到她的话，莫里斯柔和的嗓音发出了一阵令人心神愉悦的笑声，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不愧是侦探小姐，一眼就能看透耍弄我们这些人的本质……不过，您觉得这个说法只是个传说吗？”

安娜反问道：“您相信真的有天灾和救世主？”

莫里斯凝神看向远方，幽幽地说：“不论是真有此事，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我们都只能尽力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不是吗？”

安娜看向莫里斯，这位领主商人与尤里森的相似之处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虽说作为行走星际的古董商，拥有和尤里森一样的忽悠技能也实属正常，可这两个人偶尔连语气和神态都如出一辙。

难不成圣徒在领主还有个失散多年相貌有异的双胞胎兄弟？

安娜跟着莫里斯来到他们的登陆舰前，看到尤里森时，心里已脑补完一出领主贵族夫妇受到迫害，流落到圣徒之域的孤儿被教士养大后重回环网复仇的大戏。

这一次，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安娜想象里的尤里森苦大仇深地说道。

而现实中，她眼前的圣徒只在看到她和莫里斯一同走来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后殷勤地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同时看了一眼莫里斯，仿佛在斥责他缺少绅士风度。

三人连同格兰特先生一起，直接抛下布尔，先行出发了。一路上，格兰特先生照旧一言不发，尤里森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只有莫里斯在兢兢业业活跃着气氛。

安娜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他的话，双眼却看向舷窗外，登陆舰在一阵发出强光的流火中进入了倪克斯的大气层。片刻之后，他们向着赫墨拉城飘摇而去。

赫墨拉城是一座伫立在荒漠中的要塞，高大的夯土城墙划定了人类的活动范围。在围墙内部，低矮的土石建筑沿垂直网格平铺在城中，使椭圆形的中央广场成为整座城市里唯一的弧线。

从空中看去，这座城市宛如一片废墟，城外连绵的风沙是它发出的最后吐息。成群高大的椰枣树围绕在中央广场周围，成为这座废墟里唯一的绿意。

倪克斯是一颗拥有一点三倍标准重力的行星，安娜刚一迈下登陆舰，就理解了物理书上这句话的含义。

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被固定在中央广场铺满马赛克格砖的地面上。任何物品，包括她自己的肢体都因重力系数的改变变得异常陌生。浑身的肌肉就像前一天刚进行了大重量体力训练一般紧张。

好在星际运输公司为他们安排好了在赫墨拉的住宿，走下登陆舰停泊的台地，便是等待在那里的电磁车。

安娜坐在车里，靠在自己的行李上，忍受着高速飞行后的眩晕感和重力改变带来的不适，眉头紧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尤里森一路都在帮安娜放松四肢上的肌肉，好让她稍微舒服一点。

反观车上的另外两位男士，似乎都早已做好了应对重力变化的准备，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适。安娜此刻竟与布尔先生共感，在心里感叹这两人果然不简单，之后几日更要多加提防。

电磁车将一行人送到赫墨拉城一家老旧的客栈，夯土建筑看上去已有百年历史，压缩土层砌成的山墙似乎在不住往下掉落残渣。运输公司的管理人员不断向他们道歉，称这已经是他们在赫墨拉城找到的最好的住处了。

虽然行程被打乱，但星舰在半人马座遇袭也不是提前能预料到的，几人没有为难运输公司的职工，直接入住了这家古老的客栈。

倪克斯地处偏僻，又常年受到战争波及，这时间客栈除了几个长期住客外并没有什么客人。安娜在空着的大堂里休息了一会儿，终于逐渐适应了倪克斯的重力。

等尤里森在前台办好两人的入住手续，安娜跟着他一同上了楼。而当她看到尤里森忙不迭将两人的行李搬进同一个房间，宽广的胸怀又一次被省略号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