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安娜醒来时，晨曦方透过窗帘的孔隙投射进室内，而房间里寂静无声，尤里森早已不知去向。

安娜从被子里抬起头，眯着眼睛来回扫视了一番，确定此刻屋里只剩下她自己，想到昨天圣徒那副委屈的样子，不知他今天又要作上什么妖。

安娜利落地洗漱完毕，换上一身方便活动的装束，在楼下餐厅切下两片干硬的面包，便打算出门感受一下这偏远世界的风情。而她刚一走出客栈们，就看到了在门口等她的尤里森。

圣徒依旧穿他那身繁复的袍子，在风沙蔽日的赫墨拉竟还颇合时宜。他靠在一辆电磁车前，倪克斯从清晨起就炽热灼人的阳光笼罩在他的金发和苍白的皮肤上，仿佛是他英俊的容貌散发着光芒，晃了不少来往行人的眼。

见安娜过来，他立刻站直了身子，冲她行过一个来自古老旧地的绅士礼，说道：“请允许我载您一程，美丽的小姐。”

安娜来回扫视了一番周围疑惑地看向他们的路人，在尤里森对此全然不觉的和煦笑容中钻进了车门。

“你什么时候去租的车？”安娜啃了一口面包问道。

尤里森看了一眼显像屏幕里的定位系统，平淡地说：“今天早上。昨天你不是猜测弥尔顿可能来过倪克斯吗？我们去迦拉碰碰运气。”

电磁车开始缓缓驶离客栈，朝城市高处的神庙驶去。

客栈所在的街区有幸在连年战火中得以保全，而赫墨拉城中的大部分区域则没有这份运气。

他们现在经过的地区在百年前曾是赫墨拉人口最密集的住区之一，与城郊的一片工业区相连，也因此在多年前的混战中迎接了游牧者猛烈的炮火。安娜从舷窗望出去，只能看到远处废弃的信号塔独自立于一片低矮的废墟中。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如今依然有人居住在这片已被黄沙侵袭的荒芜之地。

在倒塌的石柱和被风沙掩埋的夯土台基上，这里的居民用防雨布和遮阳板搭起一个个简易的棚屋，光伏电池板摆在屋前屋后的每一处空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辉。不时有穿着长袍的人从成群的棚屋里钻出来，随后消失在一堵破损的土墙之后。

安娜看到前方有一座庙宇式的建筑，屋顶已坍圮一半，只剩几根柱子支撑着。今人在它的残躯下安装了一台汲水器，以供给这片棚屋区住民荒漠星球上珍稀的淡水。

一个女人坐在神庙残存的廊道下，一只手拉着一个四处跑动的孩子。她穿着黑色斗篷，带着兜帽，孩子则短衫短袴，赤着脚踩在砖石地面上。

他们行得慢，那女人就一直注视着他们的电磁车。她蓝色的眼睛如湖水般澄澈，安娜一看过去便失了神，一直和她对视着，直到神庙的残迹消失在他们的车尾处。

尤里森见安娜一直盯着穿黑斗篷的女人，说道：“那是倪克斯女神的信徒，他们将身体包裹在黑斗篷下，象征着永夜降临。”

永夜，安娜又一次听到这个词，可她想到那女人的眼睛，就像是黑夜中燃起的磷火。宇宙中真的存在完全的黑暗吗？她对此感到怀疑。

“倪克斯不是也存在于光明教的神话里吗？”安娜问道。

听到她将教会的教义称为“神话”，尤里森露出一个笑容，解释道：“是的，光明教的教义中有宇宙中的十二位神祇和旧地的曙光女神，环网中也不乏这十二位神祇的信徒。我们要去的迦拉，就是供奉倪克斯的神庙。”

安娜继续问道：“但这些人，他们和圣徒的朝圣者不同？”

尤里森点头：“对，像是赫墨拉城的信徒，他们信仰的只有永夜的倪克斯。而光明教以曙光女神为至高神，认为曙光代表着文明与智慧的初现。所以，这两者虽然能归于同一个信仰体系，但并不完全相同。”

安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舷窗外层层叠叠的棚屋逐渐来到尽头，远处带着红灰色斑纹的方形夯土建筑向他们靠近过来。

而在两者之间，一排颜色鲜艳的帐篷如同一丛茂盛的沙漠玫瑰，在黄土烧结出的城市间绽开。等电磁车走近了，安娜才意识到，那排帐篷是棚屋区的集市。

安娜颇有兴致地让尤里森停下，迫不及待跳下车，钻入一簇簇富有赫墨拉特色的帐篷中。赫墨拉商贩的语言古老而晦涩，安娜只能通过通信志的自动翻译与他们对话。

在她挑选货摊上的织物和饰品时，尤里森也穿过掀开的门帘走了进来。他明显的圣徒装扮和精致的面容在这里同样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不过赫墨拉人似乎并不畏惧他自主教席下承袭来的威仪，热情地向这位陌生圣徒打招呼，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少女把自己的绣帕抽出来抛向他。

尤里森任凭安娜选了一条耀眼的红色头巾盖在他头上，引来女士们的一阵嬉笑。他听到她钻进头巾下，在他耳旁问：“城里的居民好像对圣徒很友好？”

“是的，”安娜理了理他柔软的金发，又给他换上一条蓝色头巾，尤里森任她摆布着，回答道，“倪克斯虽然在环网中，但不受领主直接管辖，领主在这里只设有领事馆。以前，倪克斯是由新地派来的领事和圣徒共同管理的。不过，后来教会逐渐撤出环网，领主军部的权力越来越大。但是对赫墨拉人来说，领主只会带来无尽的战争，他们大概更愿意亲近圣徒。”

他张开双臂，让安娜将一条金色的坠饰系在他衣带上，摊主不住称赞她的品位。安娜继续问道：“在其他十一个圣所上，也是这样吗？”

“如果你问的是行政，那么是的，所有圣所此前都是由圣徒参与管辖的。不过，我可不敢保证其他星球上的人也会对我们这么友好。”

尤里森的双眼注视着安娜，她挑选了一条装饰着翡翠色石头的项链，戴在颈上。链带是明亮的金色，搭配深绿色的主石，和她的黑发极为相衬。当她转过头来时，尤里森看得一时失语，盯着她锁骨上方凹陷处的金色饰物，想到刚刚她的手穿过他浅金色的头发。

“教会为什么要撤出环网？”他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方才回过神。

“没有人知道原因，”尤里森帮安娜将长发从她刚刚挑选的发带中穿过，发丝的触感如同上好的丝绸，“不过我猜测，或许是教会害怕有人触及教义的真相。”

安娜斜过眼来看向他：“所以你也怀疑所谓的信仰是个骗局？你觉得弥尔顿和失踪的伊恩教士就是发现了这个‘真相’？”

见她口出狂言，尤里森笑着将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话不能乱说，身为圣徒，我可不能质疑光明教的信仰。”

听到这话，安娜露出一脸“得了吧”的表情。尤里森接着说：“不过，阻拦我们调查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一定想要利用人们的信仰达成目的，所以他们不敢让人知晓真相。”

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安娜不禁轻笑两声，说道：“我也就罢了，你一个从小受宗教教育的圣徒，怎么会有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

“你就当我天生慧眼吧。”尤里森歪了歪头，说道。

安娜买下了一条装饰着蓝色花纹的头巾，又买了两条同样的项链，打算带回去送给安玲。尤里森圣袍上的那条饰带就这么挂在了那里，一向按教廷规矩着装的圣徒似乎颇为自得。

两人离开集市后，继续往迦拉的方向行驶。倪克斯多山，赫墨拉城就建立在半山上，建筑虽然低矮，却高低起伏，形成几级阶梯的形状。而供奉女神的迦拉神庙正位于城市的最高点，福佑着全城的子民。

迦拉的名字来源于十几个标准世纪前降落在倪克斯的一艘移民飞船，这批移民以古老帝国的圣地之名给赫墨拉城这座惊人的神庙命名。而迦拉真正的历史远比这个名字要久远得多。在倪克斯这艘荒芜的星球上，无数代信徒以上千年的人力和心血筑造出这一神秘莫测的圣殿。

安娜曾通过全息影像见识过迦拉的迷人之处，而直到他们的电磁车飞跃整个城市，来到神庙脚下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人们为什么将迦拉作为宏伟的代名词。

这座神庙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座建筑群，占地至少在三十公顷以上。直面向前广场的是巨大的主殿，无论是那高达三十米的石柱，还是上方巨石砌成的主梁，无一不在昭示着，它们的存在是为了远古的巨人和黑暗中的神明。当渺小如人类者步入其间，只有发自内心地顶礼膜拜。

安娜走入主殿，借着被层层石柱削弱的阳光，她看到柱身上雕刻出的壁画。这些壁画覆盖了石柱、墙壁和屋宇顶端的每一寸，柱头上还雕着女神的头像。经过多年的风沙侵袭，有些画像已然剥落，后人就在模糊不清的地方，重新补上新的记录。

安娜意识到，这是比语言文字更为古老的抽象表达，人类以肉身筑成这座超脱人世的神殿，是为了与神明对话。

她继续往内走，越往深处，光线便越微弱，直到两人走入黑暗中。这一时节的神庙没有游客，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石柱间。明灭的光线落入尤里森宽松的衣袍中，随着他走动的姿态摇晃着。

在神殿的最深处，被石柱的阴影完全遮挡的地方，传来微弱但清脆的水声。此时，安娜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看到在石柱的包围下，一处圣坛立在正中，清冽的泉水正从圣坛上的几个孔洞中涌出，流入下方的水池中。

在圣坛前有一位僧侣，同样穿着黑色的斗篷，正跪在地上，赤着双脚。

所以他们进来时，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安娜意识到。她想象着远古的深夜，僧人和信徒藏身于黑袍之下，赤着脚走入神殿深处，一言不发，沉默一如黑夜。

尤里森靠近安娜的耳畔，低声说：“赫墨拉人相信女神就栖息在死亡之谷的谷底，在许多年前，裂谷底层是有水源的，因此，有人猜测最早的神殿为了供奉女神，应当也有清泉环绕。不过，如今的赫墨拉已经无力支持神庙的水循环，就只保留下了这座圣坛。”

安娜盯着眼前的僧人，他行过跪拜礼，便缓慢地膝行至圣坛前，低垂着头，抬高双手，让顺着坛壁留下的清水打湿他的双手和盖着他头颅的斗篷。

以泉水作为福佑，在这座荒漠之城，是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