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最终过去了，外界陷入寂静，只有干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穿透泥土和石壁传来。

那时，他们已在墓室里待了几十小时，在这期间没有人入眠。墓室里的大人们给安妮凑出了一点干面包和劣质酒水，此刻她正躺在众人用外衣堆叠起的小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

威廉同其他人一样，滴水未进。可他并不觉得饥饿或干渴，只觉得所有感官和情绪都被剥离出了躯体。

在世界陷入寂静的一个小时后，尽管精疲力竭，不再抱有希望，但他们还是决定移开堵在门前的石头，走到地面上去。

这一过程比他们想象得要费力得多，墓穴上方堆积着碎石、家具、教堂中装饰的雕塑和圣坛的木版画，其中或许还有尸体——他们已无法辨认，那堆混合物中都有些什么。

而当这群虚弱的人类来到地面上后，那时威廉才真正感受到何谓绝望。

他生活了十九年的滨海城镇已经看不出模样，遍地尽是坍圮的砖石，被烧焦的地面上堆满灰烬，威廉不知道其中包含了多少人此生的最后一句呼喊。天空被染成赤色，不远处的海面上燃起火光。濒临死亡的大地上除了他们，再看不到别的生灵。

威廉很快会知道他们是幸运的，这座港口城市刚好避开了忒弥斯之剑的攻击区域。他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一点被腥咸的海水浸泡过的黑麦饼，以供他和安妮果腹。

灾难发生后的一周内，躲藏在各处的人逐一来到地面上，可威廉依旧没能找到哈里森和父亲。

在放任他们如游魂一般在被审判过的大陆上生活了一个月后，领主的驱逐舰出现在了被撕裂的天空中。从中走出的全副武装的士兵，拿着能让人瞬间灰飞烟灭的杖型武器，把他们赶入了简易的流民营中。

在灾难来临前，威廉的叔叔在内陆的村子养羊，他和哈里森小时候会到那里度过夏天。每到夜晚，牧羊人和他们的犬只会将羊群赶到用木栅围出的羊圈里。

威廉觉得，他们现在的处境也就和那些不谙世事的动物差不多，只是这儿的围栏是金属铸就的杀人机器，地面上没有草，只有焦黑的泥土和呛人的气体。

他们在流民营里生活了几个月，随着人口越来越多，生存也越发艰难。领主供给他们的是劣质的压缩食品，分量控制在让他们一直感到饥饿的程度。夜晚他们住在抽屉似的钢铁笼子里，一有人出声就会被自动识别装置盯上。

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下，威廉依旧在试着找寻家人，可每次寻找都石沉大海。

在他和安妮来到流民营的几个月后，领主便开始从这儿征调劳动力，据说是要在北方建一座新城，一座有远距传输装置的领主城市。

威廉寸步不敢离开安妮，他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张床铺，每当士兵来增调人手时，他便和安妮一同躲在那里，这样一连几次避开了领主的视线。

可这个法子并非次次有效，又过些日子，流民营里突然掀起一阵骚动。威廉听到风声，领主马上要在宇宙里发动一场战争，流民营里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人都要被送上前线。

他们这群人对领主的武装一无所知，和军官之间连语言都不通，在这种情况下，将他们送上战场的用意昭然若揭。

威廉心里清楚，这次他大概是躲不过了。可他依然没法放下心让安妮独自一人留在这炼狱般的世界上。在弟弟和父亲失踪，家园被毁灭之后，安妮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他思来想去，决定最后冒一次险，带安妮穿越围合边界，回到他们的家乡。

在进入流民营前，他们在外界已经试验过，灾难降临后的土地虽然荒芜，但并非不能耕种，养育他们的海洋中也还有生物幸存。只要避开领主的眼目，他们还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威廉和一队抱有同样想法的流民暗中制定好了计划。流民营中虽然防卫严密，但每周都有一艘巡逻舰外出搜寻散落在外的人类，如果计划顺利，他们可以溜进巡逻舰，趁舰船在外界降落时跑出去。

一连十几天，他们都在为这场逃亡行动做准备。他们节衣缩食，省下了过渡期的口粮，在流民的活动范围内，收集一切可以用作工具和武器的材料，从被烧焦的树枝到残损的铁片都不放过。

一位名叫克劳斯的矮个子同伴每天溜到围合边界，躲在哨所的夹缝中，监视士兵的动静。如果他计算得没错，明天便是巡逻舰离开营地的日子。他们得在夜间偷溜进舰船的下层武器舱，克劳斯见过机械师是如何打开机舱的，全是机动操作，无需任何密码。

他们可能会在运输舰升空时就被轰成碎片，也或许会被士兵发现，死在他们的死亡之杖下，甚至可能在成功逃脱后，饿死在无尽的荒原上。但也有可能，有那么一点缥缈的希望，他们会活下来，在枯萎的大地上建立起新的家园。

行动的时间定在凌晨，这曾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在领主入侵后，骤雨也无法浇熄的火焰映红了夜晚的天空，他们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黑夜。

威廉带着安妮无声无息地走出铁笼般的宿舍。安妮一向比同龄的孩子早熟，此刻像是早已明白之后将要发生什么，一言不发地牵着哥哥的手。

他们一路来到围合边界，克劳斯早找到一处供自动飞行装置出入的缺口，他们可以从那儿翻出去。

威廉来到矮墙前，按之前定好的节奏敲了敲，只见矮墙上方立马冒出一个人影。

“是威廉。”克莱尔转过头去低声说。

这是个强壮的女人，聪明又敏捷，在他们的组织里占据领导地位。在灾祸降临前，她自己经营了一家农场。曾经她也有过一个孩子，还在幼年时便夭折了，因此她一直对安妮特别关注，给了威廉不少帮助。

“把她给我吧。”克莱尔从矮墙上方伸出双臂，将安妮接过去。

威廉看着安妮被克莱尔抱到矮墙之后，跟着翻到了对面，那里除克莱尔外，已然站了五个成人，都是他们组织里的熟面孔。

“加上你和安妮，我们的人就齐了，”克莱尔低声说，“克劳斯和叶琳娜会各带两队人从巡逻舰后方过来，我们走前面。”

克莱尔说着，锋利的目光看向远方一片迷雾中朦胧的闪光，那是自动巡航装置的灯光，巡逻舰就在那片迷雾之后。

“等自动飞行器过去我们就行动，趁着雾还没散，直接跑上巡逻舰，克劳斯在那儿等着我们。”克莱尔下了指令。

威廉让安妮趴在他背上，只等克莱尔一动作，他们就跟上去。

那时，威廉能够清楚地听到周围几平方米范围内，众人的心脏一齐跳动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大型汽船的船锚落入水面，激起层层白浪。他知道其他人同他一样忐忑，起伏的胸膛里装满激动与恐惧。

随着克莱尔一个坚定的手势，众人躬着身，跟在她身后，借夜色的掩护朝巡逻舰的方向靠近过去。威廉抬起头，前方的重重迷雾中，巡逻舰流线型的轮廓逐渐浮现而出。

他的手心不觉间已被汗水浸透。感知着安妮伏在他背上的重量，威廉跟着身前的同伴迈出一步又一步。巡逻舰就要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而他们最终没能到达巡逻舰。在这个夜晚，隐藏在雾中的不只是他们。在距离巡逻舰舱门还有两百米的位置，一小队领主的卫兵从雾气中现身，显然是埋伏已久。

众人看到在他们面前列成一排的士兵，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心脏如坠冰窟。此刻他们已经无处可以躲藏。威廉的步子踉跄了两下，克莱尔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和安妮身前。

在与他们相对的位置，对面领头的士兵正来回踱步，似乎并不急着开始最后的捕杀。克莱尔一行人不敢动作，直到士兵的声音从他身前的自动翻译器中传来，雾气弥漫的空旷场地里响起机械的旧地语。

“我很敬佩你们的勇气，”在看到克莱尔不屑的眼神后，士兵露出一个假模假样的笑容，“说实话，确实如此。”

他停住脚步，双手背在身后，接着说：“你们很有胆量，只可惜识人不善。你们的伙伴，克劳斯，出卖了你们，愿意用你们的命换取去新城的机会。”

周围响起了几声愤怒的咒骂，而克莱尔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睛死死盯着后排士兵身上的死亡之杖。

威廉知道，直到现在她还在思考着回生之策，但已然太晚了，想要在这种环境下求生，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他们能夺下对方的武装，下一步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不过，”那士兵接着说，“我并不想将你们置于死地。”

见他们一脸怀疑，士兵笑道：“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和你们有什么仇怨呢？我无非只是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弱肉强食——生活在旧地的你们，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会杀你们，但也不会让你们把反抗意识带回去，毕竟我得确保自己人的安危。你们会被直接送到前线战场，这就当我对你们的仁慈吧。”

“不过，”士兵看向威廉背后，“那个孩子是不可能回去了。要让她上战场，未免太过残忍。”

威廉将安妮挡在身后，迎上士兵的眼神。而对方丝毫未感到威胁，发出一声嗤笑，抽出腰间的死亡之杖。

“我会提前给她一个了结的。”他向着威廉的方向走过来。

“你休想！”

一直沉默着的克莱尔在士兵走近之后，突然扑向他身前。威廉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块铁片，碎裂的部分极为锋利。克莱尔趁士兵没有防备，用藏在手心的利器猛刺入他的下巴。

士兵的死亡之杖掉落在地，立刻被他们中的一个捡起。刚刚耀武扬威的士兵不可置信地大睁双眼，双手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那块铁片依旧插在那里，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浸入他们脚下焦黑的地面。

克莱尔一脚将士兵踢倒在地，转头冲威廉喊道：“快跑！”

威廉迅速转过身，他把安妮紧紧抱在怀里，背离那列士兵的方向，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去。

如果用理智思考，那么当下他们绝无逃脱成功的可能，可他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威廉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听到身后传来激烈碰撞和能量光束发射的声音。

他拼了命地奔跑，耳边传来猎猎的风声。

他想到灾难降临的那天，他就是这么抱着安妮，跑向带着十字尖顶的教堂，跑进圣母庇护下的地下墓穴。

此刻，那时穿越花窗照耀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束阳光又闪烁在他眼前，威廉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击上他的背部，让他双腿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身躯向前倒去。

凭着最后的意识，他用双臂垫在安妮脑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身前。他想最后再看安妮一眼，可他的眼前已经迷蒙不清，随即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