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威廉·弥尔顿的意识复苏时，剧烈的疼痛从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处传来。他强忍着，克制住嗓子里发出的痛呼，逼迫自己睁开双眼。

眼前是复杂陌生的机械，冷却管向下滴着水。

啪嗒、啪嗒。

弥尔顿意识到他躺在一处狭窄的通风井里，脑后是不知道谁的外衣叠成的枕头。

“你醒啦？”

身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后一个俊美的金发男人出现在他视野里，一脸关切地看向他。

一滴成分不明的液体滴落到弥尔顿右脸上，砸成几瓣水花。随着这细微的刺激，失去意识前的回忆突然涌入弥尔顿的大脑。

安妮。

想起这一切，弥尔顿迅速支撑起陷在疼痛里的身体，猛地坐起来。他的脑袋就这么撞上了上方的机井阀门，发出清晰的声响。

随着这声音，数道视线聚焦到了弥尔顿身上。他这才发现，这半人高的狭窄管道里堆满了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工装，没有受伤的痕迹。

“小心点。”

是刚才那个男人。

“你从进入舰舱就一直昏睡到现在，没事吧？”

弥尔顿习惯性地摇了摇头，他的头脑里不断重复着在巡逻舰前的画面。

“我的，”他回想起克莱尔，额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不得不停顿了几秒，才接着说，“我的同伴呢？”

“如果你是说和你一起进来的人，都在这儿了，”那个男人回答，弥尔顿才意识到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带着贵族式的发音，“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的同伴。”

尽管不抱希望，但弥尔顿还是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扫视了一遍。所有人都垂着头，一副被死亡笼罩的模样——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

“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们现在不就成为同伴了吗？”

男人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可弥尔顿被沉重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对陌生男人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男人并未因他的忽视而愠怒，耐心等待着他回过神来，再次开口。

“我们，这是在去哪？”良久，弥尔顿问道。

“在去前线的运输舰上，我们现在都是士兵了。”男人自嘲地笑了笑。

弥尔顿这才发现，他不止相貌英俊，身材也十分匀称，结实而瘦削。他裸露在外的那双手皮肤细嫩，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活。看到他蜷缩在狭窄潮湿的通风井里，弥尔顿竟觉得有些可惜。

“我们走了多久？”弥尔顿问道。

“如果从离开营地开始算的话，他们说是十个月。”那人答道。

弥尔顿震惊不已，追问道：“我睡了十个月？”

男人解释道：“不只是你，我们上来之后，他们就给我们注射了什么东西，让我们沉睡过去。我也就是在几个小时前才刚刚醒来而已。”

“你是不是感觉身上很痛？”男人继续说，“大家醒来时都是这样，不用担心。”

知道陌生男人是在安慰他，弥尔顿心中强烈的罪恶感虽然没有减轻，但还是说：“谢谢。”

看到身边的男人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弥尔顿道出了他心中的疑问：“恕我冒昧，请问，您是贵族出身吗？”

男人听到这句话，终于露出了弥尔顿醒来后见过的最真挚的笑容，他连忙摆摆手，说道：“不，当然不，谢谢您……我是个演员，或许是那让您产生了错觉……”

“我叫斯宾塞，斯宾塞·考尔曼。”男人自我介绍道，他冲弥尔顿伸出一只手。

“威廉·弥尔顿。”弥尔顿握了上去，没有摇晃便又松开了手。

斯宾塞接着说：“我是个戏剧演员，没演过什么知名的角色。灾难来临前我们正在排一出荒诞戏，但这世界远比人能想象到的更荒谬。”

斯宾塞看了眼弥尔顿，笑了笑。

听完他的话，弥尔顿陷入了沉默。

诚如斯宾塞所言，这个世界比人们想象的更荒谬。在经过一阵剧烈的颠簸后，运输舰进入了倪克斯外围的固定轨道。他们还未从星舰入轨时的最后一阵冲击中回过神，就听到一个领主士兵冲着人群大喊：“出去！都出去！排好队！”

于是，这群已然失去了全世界，对未来不报任何希望的可怜人就这么上了战场，人类历史上大概没有过比他们更缺乏斗志的士兵了。

弥尔顿头痛欲裂，克制住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他和斯宾塞在人群中被冲散了，在那个高挑的金发男子消失在他视线中时，他听到对方冲他喊道：“祝你好运，朋友！”

弥尔顿早就明白根本不会有好运，这世界就是一滩烂泥。他相信斯宾塞也知道这一点，可那时，他还是对那个已不见踪影的声音来源喊道：“你也是！”

散布在星舰中每一个角落的流民都被集中起来，他们要领上武器，穿越一道远距传输门，直接被送到战场上。把守着远距离传输端的士兵正不耐烦地催促着他们，把成箱的武器分发给一个个神情迷茫的人。

“这个就是扳机，解开安全锁，对着敌方，扣动扳机！听明白了吗？”弥尔顿听到有个人大叫着，而他甚至不清楚这些老式武器究竟还能否派上用场。

不过，即便他领到的只是一堆废铁，对弥尔顿而言也没什么差别。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生欲，即便有人现在将他溺入半米深的水池里，他大概也不会反抗。

弥尔顿被分到了一支能射出死亡光束的自动步|枪，他拿着沉重的杀人装置开始排进入传输门的队。

没有甲胄、没有防御装置、没有作战计划，弥尔顿十分确信，当他走出传输门，迎接他的将会是一场盛大的死亡仪式。

他距离前方那道半透明的光幕越来越近，几个士兵像赶猪猡一样将队伍赶进门里。弥尔顿突然好奇，如果他现在对这些士兵射击，能量光束能否穿透他们的防护服。

然而，他很快没有时间再思考。他已被按进那道光幕的辐射范围内，感到一股强大的引力牵动着他。当他的双脚再次踩上地面时，周围便站满了刚刚被传送到战场，无所适从的旧地人。

这是战场后方，弥尔顿看向前方如蚁群般向前挪动的队伍和远处因接连不断的爆炸燃起的天空，意识到。他和身边的众多同僚一起，因眼前残忍又绚烂的战争场面静止在原地。

随着又一次爆炸，蚁群前方的一大片士兵被笼罩在火海中，瞬间失去了动作和声响。看着蔓延的火势和不断来回的死亡射线，弥尔顿前方的一个男人双腿发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领主的敌人，弥尔顿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脱离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的包围，不断对涌上高地的人群使用大规模武器。被传送到这儿的旧地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人有投入作战的想法。

“你们这群渣滓，”弥尔顿听到身后有个怒吼般的声音传来，“继续前进，垃圾们！有人胆敢后退，就直接被弹幕处决！”

弥尔顿应声转过头，看到在传输区域之后不远处，一艘悬浮指挥舰正缓缓向前，试图强迫最后传输来的这批士兵向前推进。

在指挥舰上方的天空上，突然有一道强光亮起，如同一颗超新星的爆炸，在被火光映红的天幕中爆起火花。

弥尔顿意识到，那或许是将他们传送过来的运输舰。他周围的人在指挥舰的威胁下开始前进，而弥尔顿依旧没有动作，任凭人流冲击着他。

想到刚刚在运输舰上，冲他们叫喊的领主士兵，弥尔顿突然感到十分可笑。在漫天的炮火和无尽的噪声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切的终结。

只有畏惧死亡的人，才会以死亡作威胁，弥尔顿想到。在他意识到这些领主军官的恐惧之后，在眼看着他们迈入死亡的瞬间，哪怕只有一秒，他也已经赢了。

弥尔顿看着逐渐向他靠近的指挥舰，扔开了手里的武器。

他无需杀戮，无需再向任何人反抗，他想到。

他清晰地看到在指挥舰之后，被阴影笼罩下的荒原上涌起白色的风暴，旋转着向他们袭来。作恶者终将自取灭亡，他想起这句古语，反复咀嚼其中的苦涩。

在最后的时间里，弥尔顿不再考虑任何事。周围似乎已经没有留下任何同伴，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秒数，计算着风暴和指挥舰哪一个会先行到来。

最终，指挥舰中不断传来的咒骂和吼叫化成了一句惊恐的呼叫。弥尔顿看出它在最后仍想加速脱离这里，但显然为时已晚，荒原中的风暴席卷起一切，扩散出一圈又一圈气流，将坚固合金筑成的指挥舰外壳压成碎片，吸入风暴眼中。

听到周围沙砾抖动的声音，感知到脚下的土地颤动着，在扑面而来的强风中，弥尔顿闭上了双眼。

他想到几年前，一个冬日残暖的午后，他将母亲的病榻推到仅有的阳光下，感受到她瘦骨嶙峋的手抚过他的额头、脸颊。

“威廉，”他听到她说，“人这一辈子所学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平静地面对死亡。”

而风暴来临的那一刻，弥尔顿的心脏躁动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设定上有些bug…之后会尽量修正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