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传来强烈的硫磺气味，弥尔顿一瞬间觉得自己来到了地狱。

他听到低沉的吟唱包围着他，将他的思维搅扰成一团乱麻。过了几分钟，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巫师或魔鬼的咒语，而是穿越峡谷的疾风。

他开始尝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没有反应。可他感到有一阵灼热从他的喉咙涌上口腔，他颤抖着，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右眼睁开了一条缝。

他将全身的力气聚在自己的右眼皮上，努力将它抬起，活动眼球看向周围。

他还活着，弥尔顿意识到，可他眼前的景象与地狱无异。

他看到蓝色的火焰在地面上跳跃着，来自地心的纯粹热量包围着他，在那之上，红色的火苗在空中聚拢，烈烈燃烧着。

天空，如果那还能被称作天空，如同空剧场里落下帷幕的舞台一般黑不见底。在红蓝交织的火焰照亮的范围内，一个个鬼魅般的黑影伏在地上，向地狱之火朝拜。

弥尔顿从心底里感到恐惧，那恐惧比对死亡更甚。他感到一种发源自人类触不可及的远古的蛮荒与恐怖包裹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总也没法结束？弥尔顿的恐惧突然化成了愤怒，他奄奄一息的心脏颤抖着，全身仅有的血液在几近爆裂的血管中激荡。

可他这具身体已变成废弃干涸的血肉机器，他能操控的只剩下一只右眼，他用尽全力挤压着那只眼球，以表达自己的怒火。

他看到一个鬼影似乎受到他的召唤而来，在火焰照耀下格外高大的阴影遮挡住他，那个鬼影越来越近。

那是个身穿黑袍的人，或是幽灵。在背光的黑暗中，弥尔顿什么都看不清。鬼影用粗糙温暖的手掌覆盖上他的双眼，彻底隔断了他残留的视觉。

弥尔顿听到他念念有词，快速吟诵着他听不懂的古怪语言。那声音像是有什么催眠作用，弥尔顿清醒了没几秒，便又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弥尔顿已被转移到了一处洞穴中，之前压抑在身体上的沉重感一扫而空。他试着控制自己的肢体，四肢竟活动自如。

看着眼前没有留下任何伤痕的手臂，弥尔顿越发难以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支撑着麻木的身体，让自己坐起来，面对着一片黯淡中，光秃秃的石壁。从洞穴外侧传来细微的火光，他转头朝光的来向看去。

外面站着一个人，身材矮小壮实，五官模糊，穿着黑色的长袍——和他意识不清时看到的那个人影一模一样。

弥尔顿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两步。可他所处的洞穴十分狭小，除了他坐着的这张草垫床，其余地方仅容两人站立，没有任何躲藏的可能。

见那个黑色身影死死盯着他，弥尔顿干脆放弃了思考对策，直直地看回去。

随后那个人，弥尔顿猜测那是个男人，虽然他既没有头发，也没有喉结，他转身离开了一会儿。之后，在弥尔顿的心神放松下来之前，他带来一筐色彩同岩洞一样单调的浆果，放在了洞穴入口，转身离去。

弥尔顿没去动那些果子。他静静地坐在草垫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停歇下去，一连几分钟不再动作，他才默默站起身，决定走出洞穴。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虚弱，但依旧可以行动，而且和以往一样灵活。

他出了岩洞，发现这只是整个洞穴中的一小部分。外部的椭圆形空洞连接着数个相似的岩洞，大多数洞穴里都坐着一个穿黑袍的人。有些人在吃浆果，有些人在用藤蔓编织什么东西，而更多的人只是坐着，面对一成不变的石壁。

而与这些房间似的洞穴相对的是一条逐渐升高的深邃通道，让他得以分辨这一切的火光便来自通道的另一端。

这地方显然是自然形成的，可却带着人工雕凿的形态，仿佛是为了这一族群特意设计的。弥尔顿摸不着头脑，他在那些洞穴前来回走动了一番，那些陌生人却对他熟视无睹。

此时，他的身体已开始感到疲惫。既然一时没有危险，他不打算勉强，回到自己的洞穴，倒头便睡。

洞穴中不见天日，弥尔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在醒来后感到饥渴难耐。他顾不上分辨那些浆果有没有毒，抓起一把就往嘴里送。

那些浆果味道有些酸涩，但汁水丰沛，算不上难吃。他急忙塞了几口，觉得胃里有了东西，便又一次走出洞穴。

外面依旧亮着昏暗的火光，只是这一次，相邻的几个洞穴都空了。他接着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前面的洞穴也都没有人，所有穿着黑袍的人都在他入睡的这段时间里消失了。

弥尔顿心中一动，他赶紧顺着洞穴对面的通道往火光明亮的地方跑，脑子里乱作一团。

跑也是没有用的，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已经不可能回到旧地了。

他救不了安妮，也救不了克莱尔。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离他而去，所有的，一切。

已经太迟了……

他看到火焰在他眼前跳跃，意识到他跑进了一座圆顶建筑中，像是一座庙宇或是礼拜堂。礼拜堂的四壁上燃着蜡烛，在一片黑暗中，烛火摇曳出远非那一支纤弱的蜡烛所能承载的火焰。正是这火焰照亮了洞穴。

弥尔顿看到礼拜堂中央有一尊女神的塑像，他看不出这是哪一位神灵，可他想起了灾祸来临时，他和安妮躲藏过的教堂和墓穴之上的圣母像。

圣母没有回应他的祷告，他想，圣母从来就没有聆听过他的祈求。这世上没有神灵，根本就没有，只有将一切从他身边夺走的可恨的命运。

弥尔顿的嘴唇因为愤怒颤抖着，可他的双腿却瘫软在地，膝盖磕在尖利的岩石上，渗出血来。他跪在神像面前，低垂着头，眼泪落到他身前的地面上，一滴又一滴，浸湿了他面前的一小片石面。

他不知在那儿跪了多久，久到消失了的那群洞穴人排成一列从洞穴外归来。他们个个都穿着那身长袍，虽然身材长相不一，但在弥尔顿看来都长得一个样。他们挨个儿在神像前跪拜，随后走入各自的洞穴。

有那么一瞬间，弥尔顿想站起来，质问这群沉默的原始人和他们的神灵，为什么要救下他？在战场上的那么多绝望的人里，为什么非得是他，为什么要让他继续面对这样的命运？

可这种冲动最终在他心中平息下来。他默默待到所有人离去，拖动因长久跪坐而麻木的双腿，回到他的那张草垫上。

弥尔顿依然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救他，那时他已经在洞穴中度过了一周时间，摸清了这群人的作息规律。

洞穴中除了他，一共有七十个穴居人，而洞窟却有七十一个。多出的这一个就像在等待着他一样，从没有人对他的到来发出过异议。

这七十个穴居人每日清晨便起床，随后分成差不多十个组，每天轮流出去收集食物。

弥尔顿曾经跟着他们来到洞穴外，随着山崖上狭窄的小径往外走。可当道路来到尽头，洞穴人一个接一个，或拉着藤蔓，或直接空着手，踩着山崖上突出的石块飞速登上峭壁时，他便打消了继续跟下去的念头。

留在洞穴里的人有些会用悬崖上的枯草编织草垫，或用藤蔓结成装食物用的藤筐。他们不纺织，弥尔顿也没见过他们换衣服。可令弥尔顿不解的是，这群洞穴人身上没有气味。

他接触过各种活物死物，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有气味，更不要说这群生活原始的穴居人。可弥尔顿从未从任何一个洞穴人身上感受到过生命的气息，他们就像是一群幽灵。

可目前看来，这群幽灵从未想过要害他。

他们每周会有两次集体出行，就像弥尔顿初次到来那天见到的一样。他们在黄昏时列成一队，随着落入悬崖之后的太阳一同走下山谷，随后整夜待在山谷底下的某处。直到凌晨，太阳升起之前，他们才回到山洞里，依次对神像行礼，结束这场仪式。

这显然是一种宗教集会，弥尔顿猜测，他就是他们在集会中捡回来的。可这依旧无法解释弥尔顿的疑问，为什么是他？在战场上无数的牺牲者中，为什么选择了他？

弥尔顿确信这群洞穴人不具备任何医疗手段，他也相信经历过风暴的自己必然身负重伤，而在洞穴中醒来时，他的身体却比以前的任何时刻都更为健康，连最细微的伤口都没有。

山谷中或许真的栖息着神灵，也或许没有。弥尔顿知道凭他自己无法理解这一切。

时间的确是治愈痛苦的良药，对弥尔顿来说，痛苦平息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上许多。

最初醒来时的愤怒在数日后便停止了在他心头肆虐，毕竟他既不能离开山洞，又无法对这群痴傻的洞穴人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