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曾经试过和他们交流，尽管除了他神志不清时听到的吟唱，他还没有见过这群穴居人使用语言。

在他进入洞穴的两天后，他走入一处洞窟里，房间的主人正在床上编织草垫，对他进来的举动毫无反应。

弥尔顿坐到那人对面，这看起来是个相当年轻的洞穴人，说不定比他还要小几岁。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说：“我，我叫威廉·弥尔顿。”

他随后指向对方，问道：“你是谁？”

听到这话的洞穴人依旧毫无反应，头也不抬地继续手里的工作。弥尔顿将他的话重复了几遍，洞穴人才带着迷茫的眼神抬起头。

“我是威廉·弥尔顿，”他又一次重复，“你有名字吗？你叫什么？”

被提问的年轻人缓缓低头看了看弥尔顿指向他的手指，开口说：“ZI-ON。”

他的嗓音完全不似外貌那样年轻，听起来嘶哑又破碎。弥尔顿又让他重复了两遍，才勉强能重复出这个发音。

后来，弥尔顿会知道锡安这个词同样来源于他生长的旧地，不过在当时，听到这个发音的他并未感到半点亲切。

在意识到这群穴居人还保留着少许语言能力后，弥尔顿心中又燃起少许希望。

或许一切还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说不定他还有回去的可能，如果克莱尔他们也被送到了这里，如果他们还没有死……

弥尔顿继续询问那人别的问题，诸如他们这儿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救他？可洞穴人就像一开始一样，再也没有抬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一股无名怒火从弥尔顿心头涌上，他恨不得拎起那人，质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可看到那人一副无念无想的样子，弥尔顿心知即便他把这里砸成平地，这人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心里的怒气仿佛凭空打在了墙上，除了胸口一阵阵地发疼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之后，弥尔顿又问了其他几个人，得到的答案与之前无异。他得知这些人没有名字，只称自己为锡安人，而这个地方叫做倪克斯。

弥尔顿明白他无法再从这些人口中得到别的信息，大概也不可能离开这座洞穴。可意外地，他不像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那样绝望，那股质问命运的冲动似乎已经在他内心平息了下去。

在来到洞穴的整整一周后，他从外面拿来洞穴人收集来的干草，开始学着他们的样子，编织草垫。

弥尔顿有多年为父亲帮工的经验，编出的草垫结实美观，速度也比锡安人更快。他处理那堆干草时用上了不少力气，全心投入在草编的纹路里，心里的愤懑不平似乎被手里的力道化解了。

他早上起床便开始工作，一直到太阳落入山谷，天空涌起雾气，他躺到床上。悲伤时常在黑暗中侵袭他，他回想起记忆中那一张张脸庞，在伤感中陷入睡眠。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段时间后，事情开始出现了转机。

这天，弥尔顿照例清早便走出洞窟，去找堆在通道入口的干草，而他刚一走出门，便看到一个中年人模样的锡安人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待他。

弥尔顿有些意外，他疑惑地发问：“有什么事？”

他不知道锡安人有没有听懂这句话，不过对方点了点他，随后指向自己身后。经过与这群人数日的相处后，弥尔顿很快意识到，他是要自己跟着他走。

弥尔顿看了看周围，出去寻找食物的队伍已经离开了洞穴，余下的人正同往常一样待在各自的洞窟里。

这是个平平无奇的早上，没有任何异常，弥尔顿觉得锡安人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决定处决他，于是他放心地跟在了来人后面。

他看着锡安人离开他们居住的洞穴，走入礼拜堂中，像每个出入的族人一样对女神行礼。弥尔顿站在他身后，等待他直立起身，将漆黑眼睛里投射出的目光从神像身上移开，两人一同朝外走去。

锡安人出了洞穴便顺着崖壁上的小道往西面走，弥尔顿这时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藤筐。他意识到，从今天起，他也被编入了外出采集食物的分组。

自来到洞穴后，这是弥尔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外出，他沿着这条高耸悬崖上的狭窄小径走得战战兢兢，不过锡安人并未催促他。

那人走到小路尽头，静静等待着弥尔顿跟上来。等弥尔顿终于来到他身前，锡安人将藤筐背到背上，拎起一条从悬崖上方垂下的藤蔓扔给弥尔顿。

弥尔顿见过他们去采集食物的样子，知道这是要他跟着爬上去。他拉住手里的藤蔓，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下一瞟，心里有些犯嘀咕。

在他犹豫的片刻里，锡安人已经空着手向上攀爬起来。见状，弥尔顿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始攀缘。

尽管有藤蔓做支撑，但这段路程还是比看上去费力得多。弥尔顿不敢往下看，他知道，只要稍一松手，或是脚下打滑，他就可以如他所愿地结束生命。可他还是盯着自己的双脚，从一块岩石挪动到另一块。

那不会很痛苦，他用酸痛的肩背和双臂拉动整个身躯时想到。

锡安人早已爬到了悬崖之上，差不多又过了二十分钟，弥尔顿才终于顺着藤蔓爬到崖上。锡安人没有出手帮助他，也未露出任何焦躁的神色。

他安静等待弥尔顿从地上爬起来，看他喘着粗气，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他转过身，开始沿着悬崖边缘往前走。

他们又沿着悬崖走了一个多小时，弥尔顿感觉脚下有些虚浮，开始后悔早上没有吃些浆果再上路。不过，没过多久，一片近乎干枯的树丛便出现在了他视野里，他看着锡安人放下藤筐，走进树丛，明白这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从远处看，这堆低矮的植物不过是一丛枯枝，不过当弥尔顿走近了，却意外发现看似枯萎的枝干上挂着不少果实。

他顺手摘下一把塞进嘴里，任清凉的汁水溢满口腔，这才舒了口气，将树上余下的浆果摘下来，放进藤筐里。

锡安人几乎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搜刮了一遍，浆果、树叶、某种灌木的树皮和树根。弥尔顿试着嚼了一口新鲜树皮，觉得有股陈茶叶的味道。

他们将收集来的食物装了满满一藤筐，便开始往回走。锡安人背着沉重的一筐食物，步速却丝毫不减。他们沉默着走了一路，来到系着藤蔓的悬崖边，锡安人先拉起藤蔓，看着毫不费力地降了下去。而弥尔顿则花了比上来时更久的时间，小心地一步步试探。

那个沉默了一路的锡安人依旧像去时那样，背着藤筐站在石径入口，注视着弥尔顿步下悬崖，等待和他一起回到洞穴。

他们走过横在山崖上的那道小径，重又走进山谷。从灼灼的烈日下走进一片阴影，弥尔顿感到一阵凉爽。他的双足稳稳地踏在地上，弥尔顿有些意外，自己没有在这一路上失足摔死。

这一次，当他的锡安同伴又一次走入礼拜堂行李，弥尔顿第一次对着他们的女神，真心实意低下了头颅。

当天，疲惫到了极点的弥尔顿刚一躺到床上就倒头大睡。他在梦中又一次见到了那些离开的人、死去的人、消失的人。

只是，这一次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恐惧，也不再负疚，他只是看着那些远去的身影，涌起深深的怀念。

自那之后，每隔两日，他便会和相同的同伴再次踏上外出采集食物的道路。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去悬崖上寻找果树和灌木，偶尔也会去崖壁上更为危险的荆棘丛。

在日复一日的反复中，弥尔顿发觉自己更有力量，也更为灵活。一开始，锡安同伴还得像第一次那样在悬崖上等待他。到了一个月后，他几乎快要能跟上他的脚步。再过一个月，弥尔顿已经能背着沉重的藤筐，和锡安人一样在悬崖上上下了。

他渐渐体会到了枯燥生活的乐趣，开始用藤蔓和干草做出简陋的工艺品。他留了几个放在自己的洞穴里做装饰，又把做得最精美的送给了他的锡安同伴。

悬崖上栖息着一种长着黑色尾羽的白鸟，偶尔，弥尔顿会在外出时遇上它们。他总是在采集食物时薅下一把草籽，等黄昏时走上归途，鸟儿也开始归巢。

那时，他会把草籽洒在他的道路上，看着鸟儿雀跃地衔起一粒又一粒，准备起飞的翅膀扑闪着，簌簌落下羽粉。

他的日子一天一天度过，不知何时，弥尔顿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离开的事了。他在日渐成为锡安的一部分，他对命运的困惑和痛苦，在艰辛的生活和枯燥的劳作中被磨灭。

而那一天傍晚，弥尔顿刚和同伴从外面回来。这一次他们在距离洞穴特别远的地方，找到一处枝叶丰茂的树林，这让他们花费了不少额外的时间。回来的一路上，弥尔顿的双腿酸涩不已。

而他们刚走入洞穴，便看到留下的人开始自觉排成一列。弥尔顿这才想起，今天是锡安人照例进行集会的日子。

尽管来到这里已有几个月的时间，他还从未参与过锡安人的集体活动。他照例放下装满食物的藤筐，回到自己的洞窟，打算好好休息一下。而一向带领队列的那个锡安人却拦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