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房间，灰白的墙壁。

伊然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年夏天。

正值暑假，小孩子们百无聊赖，在楼下跑来跑去，阵阵欢声笑语透过紧闭的窗隙传了进来。

大约六七岁的小伊然坐在书桌前写着作业，听到这些声音情不自禁转头向窗外瞥了几眼，随即又看向了紧闭的卧室门。

——门紧紧的关着，一点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窗外的欢笑声越来越大，小伊然纠结片刻，放下作业本，蹑手蹑脚走向大门。

正当她要打开大门，离开这幽暗隐蔽的房间时，一双苍白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膀。

“你要去哪里？”

女人阴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小伊然刚要解释，忽然被一股大力推了过来，她小小的身体狠狠摔在了地上，膝盖顿时红肿了一大片，可她忍住了疼痛不敢哭。

而将她摔在地上的女人也跟着扑了过来，她的眼睛黑黢黢空洞洞的，脸上神色状若疯狂，大声叫道，“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不能出门的，你不能被人看到的！”

紧接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拖住小伊然就往卧室走。

被拖回卧室，小伊然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那女人紧张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哭出声，小声重复道，“你不能被人发现，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被人发现，不能被人发现有了孩子……”

反反复复重复了几遍，见小伊然终于不再出声，她终于收回了手，“乖。”

然后便躬起身子走出了卧室，随后门外又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响动，是卧室门被锁上了。

这是一间没有窗的房子，四周尽是灰白的墙壁，此刻没有灯光，房门紧闭，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只剩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悄声流出了泪水。

……

伊然抬手擦干眼角的湿意，缓缓睁开了双眼。

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她恍神了片刻。

旁边有轻微响动，她下意识朝着声音来源看了过去——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翻过一页纸，那人眼眸微垂，从伊然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黑鸦鸦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抿成了一条直线的唇。

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垂落在他的指尖，给他周身渡了一层微光。

伊然仔细辨认他指尖的书籍，似乎是……《黎曼几何》？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恰在此时抬起头来，二人的目光交织在一处。

“你醒了？”他的声音冷淡，表情没有任何波动，看向伊然的目光与看书没什么差别。

只是，他的眼睛漆黑明亮，配合着精致又锋利的五官线条望过来，竟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像一尊精致却冰冷的蜡像。

伊然移开目光，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手臂上方的吊针，浓烈的消毒水气息……这里是医院。

那人见她没说话，还以为她是没反应过来，便淡淡向她解释，“你在路边晕倒了，是我送你来的医院，医生说你是饮酒导致的轻微胃出血。”

伊然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不出意外已是第二日上午了。他们昨天吃完饭大概是十点半，从把她送来医院到现在，这人足足守了她一夜。

她转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人眼下淡淡的乌青色。

看上去冷冰冰的，却又热心的送陌生人来医院，伊然突然对这人产生了几分兴趣。

她开口问道：“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楚，楚嘉言。”

伊然笑了笑，“楚先生，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她回忆了一下昨日晕倒时的场景，打量四周 ，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不由问道：“楚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装了陆氏和建景关于卖地的初版合同，只是双方都还没签字。

楚嘉言缓缓摇头。

伊然神色一顿，虽说只是份空合同，但如果被人捡到后传到网上，也是桩不大不小的麻烦。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一般人没有这么无聊，但伊然不喜欢任何风险。

她打量了眼前人几秒。心念一转，露出懊恼悔恨的神色，“糟了！那份文件可是公司的机密，我老板说让我千万保管好，如今弄丢了，我不会被开除吧！”

她的眼中甚至有了些水色，再带上病中的憔悴，看起来可怜极了。

伊然对着这位漂亮的男生哭诉道：“楚先生，请你仔细想想，昨天晚上遇见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个文件夹？”

那男生神色略微怪异，想了想，还是摇头。

伊然顿时垂头丧气，她低着头，小声啜泣，“我……我怎么这么倒霉，有父母要养，有孩子要照顾，有房贷要还，要是现在被开除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哭诉了一会，又泪眼盈盈看回楚嘉言，“楚先生，虽然有点冒昧，不过眼下我还在输液，不方便离开，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再回之前的地方找一找。”

“我……我真的没办法了，”她哽咽道，“求你帮帮我，可以吗？”

伊然对自己看人还是有些信心的。这人既然送她来了医院，还守了她一整晚，想必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她现下表现的这么可怜，他应该也不会拒绝。

她越发泪眼汪汪，然后，就听那人轻声道了句，“我拒绝。”

伊然：“……”

她险些没绷住哭泣的神色，半低了头，委屈道：“好吧，我也知道麻烦你了，你能帮我叫一下护士吗？让她给我拔针，我自己去找吧。”

那男生只是冷眼看着她，一动不动。

伊然心底翻了个白眼，心道自己还真是看走了眼，以为人家是面冷心热，实际是表里如一。

她连装也懒得装了，正要自己去拔针，忽然被那人按住了，一股淡淡的柑橘香萦绕鼻尖。

伊然眯起了双眼，脸上泪痕犹在，但她面上却再无一丝柔弱。

“楚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楚嘉言视线落向她另一只手腕处的手表，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

“医生说，你虽然没有大碍，但药是不能少用的……还没输完液，你不能离开。”

他站了起来，“我去帮你找。”

……

四十分钟后，楚嘉言带着一个有些脏污的蓝色文件夹回来了。

他将文件夹递过去，伊然却不接，嫌弃上面太脏，示意他放到桌子上。

楚嘉言依言照做，然后去洗手间仔细洗了手才又回来。

伊然仔细观察了文件夹表面的情况，上面粘的有烂掉的菜叶、深色的油污、暗红的血渍，还有一些辨认不出散发异味的东西。能同时沾上这么多种脏东西，大概率是被从垃圾桶里找回来的。

她眼中兴味更浓，看向旁边端坐的人，“楚先生，这次多谢你了……我实在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一开始不愿意帮我，现在却把它找回来了？”

男生的眼神依旧很冷漠，他淡淡瞥了伊然的手腕一眼。

“你在说谎。”

伊然闻言愣了下，然后顺着他的眼神一起看去，顿时失笑，难怪被人识破，能戴七位数的手表，自然不会是普通的打工人。

这人，倒是好利的一双眼。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还在念书。一般的学生还是天真烂漫，清澈单纯，他倒是能一眼看穿别人的谎言。

更有意思的是，他明知自己在说谎，却还是帮了她。

伊然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人，却发现了更多之前没注意的细节。

比如，洗的有些发白的衬衫、身上干净却廉价的布料。

她笑了下，“看楚先生的样子，是在念大学吧？琰城的大学倒是不少，不知你是哪个学校的？”

楚嘉言不再说话。

伊然笑得更欢，“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如果楚先生不愿意说，我也可以去网上问一问，你这个样子……想来一定有不少人认识。”

“京江大学。”身边人终于淡淡开口。

“原来是江大呀，”伊然点了点头，语带戏谑，“江大可是国内排行前5的高校，楚先生真是高材生呀。”

楚嘉言似乎忍无可忍，他起了身，“看起来，你没什么问题了，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伊然开口叫他，然后目光移向门口的人，“你帮我送这位楚先生去江大。”

原来李秘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病房。

他点点头，对着楚嘉言伸手，“楚先生，这边请。”

楚嘉言拒绝，“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

伊然偏头看他，“你送我来医院，又帮我找回了文件，现在不过是送你一程，如果你连这都不接受，我只能订做一面锦旗敲锣打鼓送去你们学校了。”

话到此处，多说无益，楚嘉言只好轻叹一声，跟上了李秘书的脚步。

……

伊然输完液后自行出了院。等她到公司时，早已错过了平日上班的点。

她刚进门，助理便指了指办公室，“陆闵航一大早就来您办公室等着了，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直接和您聊。”

“另外，我刚听到有个传言说，市郊那个项目要交给陆闵航。”

陆泽竟然动作这么快，伊然眯起双眼，“连你都能听说，看来这个传言流传范围还真不小……公司内部对这个传言是什么反应？”

“员工们基本都是在八卦项目为什么从您这交给他，主要讨论你们的家庭关系，其他的没有。”

“我知道了。”伊然下颌微点，“我去见陆闵航，你去忙吧。”

……

伊然办公室内，陆闵航靠着沙发，双脚搭在茶几上，鞋底正巧碰到放在茶几上的茶具。

见伊然进来，他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咧着嘴道，“一大早就旷工，陆伊然你这日子过得还真是舒坦。”

伊然不说话，直直盯着他。

陆闵航咽了口唾沫，“你，你盯着我干嘛？我说的有错吗，这都快午休了你才到公司啊？”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给自己壮壮胆气，却直接被伊然打断了。

“陆闵航，你脚下踩的这套茶具是爸忘在我这的，待会我要还回去，不过到时候我不止会把茶具还回去，还会顺便奉上一段录像。”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监控，“让爸也欣赏欣赏他的好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陆闵航下意识收回双脚，放在了地上，随即他轻咳了几声，瞪眼道，“陆伊然，你吓唬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可不是……”

伊然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径直走向办公桌，平静道，“给你一分钟时间，有事赶紧说，时间到我要叫保安了。”

陆闵航大怒，“你他妈有病吧，我怕保安吗？！”

很快他又想起了自己来这的目的，当即换了一副嘴脸，皮笑肉不笑道，“算了，这次我懒得跟你计较，陆副总，我是来拿市郊那个项目的资料的，毕竟也很快就要交给我了嘛，我得先了解了解情况才好。”

难怪陆闵航一大早来这堵她，原来是赶着给她来个下马威的。

伊然目不斜视看向电脑，“等正式交接的通知下来，我会给你送过去的，一分钟过去了，还请离开吧。”

伊然的态度如此平静，倒让陆闵航有一拳砸进棉花里的无力感，不过他想，这个时候他不信陆伊然真能平静的下来，说不定这会心里都要气死了，演给他看呢。

这么想想，他心里安慰许多，冷哼了几声转身离去。

伊然看着被他摔上的门，半晌冷笑道，“蠢货！”

然后按下内线电话，“把我办公室茶几上这套茶具给董事长送去，就说是我送他的礼物，记得，千万不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