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早上，下了夜班急忙忙跑到医院的柳姐儿看到了病床上已经盖上白布单子的弟弟。后面，飘着个早上到小超市打卡偶遇慌张的柳姐儿，然后跟在后面看热闹的阮灵。

本来今天早上阮灵飘得慢悠悠的，早上嘛，没啥事，因为这时候八卦少，这会儿的人忙着上班上学，出门也是买早餐，不会有心情多聊天。小镇子不比大城市，这里的早上虽然也因为上班上学熙熙攘攘，但总归没那么快节奏，这里的人上班只需要路上十几二十分钟，用不着起大早，还有空闲在路边买点儿早点吃。人的节奏慢，鬼的节奏也慢，阮灵也就不急不慌啦。早上的八卦一般比较少，这个钟点大家没那个闲心唠嗑儿，又加之早点摊子有孩子在，总要收敛着些。

正无聊的在小超市看一个小白领买香烟和咖啡的时候，阮灵远远瞄见不远处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看着就眼熟啊。

后头还有个男人跟着，拉着女人的胳膊说了几句什么。男人说话声音不小，但太远了，阮灵没听见。

只是这俩人一出现，阮灵很快认出来，这不是柳姐儿跟旭哥么？

心里疑惑，脚下使力。

阮灵往这边飘，柳姐儿也踩着高跟鞋，往这边快走，这样相向而行，转眼到近前，柳姐儿满脸花掉的妆容，衣服倒是还那种，女人味满满的轻飘飘连衣裙，只是皱巴巴的，想来是忙碌了一夜。但柳姐儿连脸上的妆容都没补，这可不像是她一惯的样子。她们这行，都靠外表，虽然妆容画的极浓，粉打的能和面烙饼，但总会常补一补，重新涂个口红，描个眼线、眉毛，再遮一遮晕染出去的颜料，一晚上下来眼线又粗又黑，绝不精致，可灯光下看着也算是个样子。

但现在的柳姐儿，太狼狈了，口红花到腮帮子，眼下两条虫子似的弯弯曲曲的黑线，是眼线化开了，大早上的，这个样子上街，任谁看着现在的她，都能一眼知道这不是正经人。

阮灵心说，往常到凌晨三四点她们小姐也该歇了，哪怕有人包夜，也该睡到早上退房再收拾利索了出门直接回家，不该还跑小巷子来啊，这到了早上上班的钟点还跟巷子这儿，这柳姐儿是一直通宵上工？那可是真够拼的。

可不管怎么加班吧，现在该是小姐们下班的时间了，这俩人还拉扯个什么呢？

柳姐儿边走边按手机，凑头过去一看，阮灵明白了，这是打车呢。

上班时间，等活的司机多，很快，一辆私家轿车开过来，司机瞅见路边的柳姐儿和旭哥，缓缓停下。

柳姐儿快速钻进车里，阮灵跟上，旭哥看车来了，便没再拉扯，放弃了，站在一边，眼看着那辆电动私家小轿车开走。

看着他，阮灵有了不好的预感。

跟着妆残发乱的柳姐儿奔跑在医院走廊，阮灵有种两边盯着柳姐儿的人的面孔都被模糊扭曲了的感觉，人们看着她，也像看着阮灵，但这些人又都不重要，一张张面孔飞速掠过。

弟弟的脸被白色的床单盖住了，整个人都被这薄薄一层单子盖住了，昭示着这条年轻的生命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

柳姐儿的其他家人还没来，她喘着粗气，停在病房门口，扶着墙，没往里走，眼睛死死盯着床铺，手指干枯的树筋条似的扒着门框墙壁，涂红的长指甲扎在墙皮里。

阮灵看了看柳姐儿，没管她，自己先溜进来，围着那个白床单勾勒的人形来回转了转。

打了几个圈，瞧不出什么特别。

这或许是柳姐儿的弟弟，但阮灵不熟，不是不熟柳姐儿的弟弟，而是不熟一个死去的躯壳，不熟全身被遮盖住的这个床上躺着的形状。

看不出来。

这能看出啥？

一张白布单子，一个起伏的形状，能看出来啥才是有鬼了呢！阮灵不忿的唠叨。

弟弟死时什么样子，被遮住了，是凄惨还是平静，不知道。

阮灵不知道这种有啥可看的，不明白柳姐儿傻站半天了，怎么还不来掀开单子瞅瞅。

转头看柳姐儿的时候，柳姐儿没哭，但那肠断般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刻在脸上，让一张妆容残破的脸瞬间狰狞起来。

与柳姐儿以往给阮灵的那种温柔但外柔内韧的印象不同，现在的柳姐儿变得恐怖，却更像个人，至少是阮灵喜欢的那类人。至少这个瞬间，柳姐儿好像鲜活起来，直白了，那张脸跟内里的芯子一致了。

因为是外伤导致的病死，没什么特殊的，整件事没有警方介入。

医生来说弟弟将送去火化，柳姐儿只能同意，但坚持要父母来了才能签字，她签不了，医生也理解：“嗯，这种事的确得父母来确认，你这个当姐姐的负不了责。他先这样，等会儿你家的人来了再处理。”摇摇头，走了，留下柳姐儿一个人。

弟弟，就将这么火化了，悄无声息的被火化了。

就像一坨垃圾。

花光了小姐的积蓄，在icu吊了半个月的命，还是死了。

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

人，有时候很贵重，有时候，又低贱的要命。

阮灵跟弟弟没啥联系，也不怎么感兴趣，要不是有柳姐儿在，又因为酒店房间的事情让阮灵牵肠挂肚追了好久，还真懒得去管一个人是死是活。

只是柳姐儿急慌慌过来，她才有兴趣来看看亲人分别，纯粹抱着看一出哭闹大戏的心来的。

阮灵左右看看，没瞧见弟弟的魂儿，来晚了？想来可能是死了有一会儿了，他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再看柳姐儿，阮灵一愣。

诶？

噌一下蹿近了，盘着腿虚空二郎腿坐着，伸长脖子脸对脸看着柳姐儿，在汗毛都根根分明的距离一寸一寸看柳姐儿的脸庞。

怎么会呢？

柳姐儿脸上——灭了。

那种朝气没了，那种灵动找不到了，就像人的活气儿一下子散了。

麻木的，好像个空壳儿。

就是跟医生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从之前的震惊癫狂的状态回到现实，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只是皮球泄的是气，她泄的是心气。

为什么？

弟弟的死，对她影响这么大么？

阮灵一直以为柳姐儿其实没那么喜欢她那个弟弟的，尤其是姐弟俩在老史这事的一顿操作，也显出柳姐儿对弟弟是有些不耐烦的。虽然弟弟有时也挺乖挺贴心，但就像这小镇的很多姐弟一样，关系过得去，可心底里还是厌烦的，厌烦一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就是来争抢自己爱、自己的资源的人，或许有人会相信兄弟姐妹互帮互助，拧成一股绳，但少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是么？

亲情，不就是那样么？

可是，现在这样……又怎么解释呢？

阮灵贴着柳姐儿的鼻尖儿，仔细看着这张妆容厚重的脸。哪怕隔着这么厚的妆容，那种年轻人的活力也没有了。

这是……希望死了吗？破灭了？

只是因为弟弟去世，就绝望了，对人生失去兴趣了，不再抱有希望了？

阮灵不懂，也看不明白。

柳姐儿的人生，到底为了什么呢？